原标题：贾葭：烧掉的首里城废墟上，有一个哀伤的中国

10月31日凌晨时分，一个关于日本新闻的微信群突然狂响，原来是冲绳首里城大火。彼时我正在读平野聪老师关于琉球国与清廷关系的一篇文章，看到视频里首里城的大火，对此巧合略觉惊悚。

▲燃烧的大殿

琉球（即今冲绳）与中国的关系真是说来话长。很多自媒体号今天又胡说八道，说什么琉球是对中国最忠诚的藩属国云云，基本是胡扯。我以为，琉球问题中，最值得中国人关注的是，琉球是天朝上国崩溃的起点。过去琉球作为中国朝贡国的那段历史，对今日之中国，早就不重要了。

▲清朝使节前往琉球册封

琉球到底是什么

隋代时，琉球群岛被渔人发现，“因其岛屿纡蟠如虬龙流动之形，故称为流虬。后乃改为琉球。”（见徐继畬《瀛寰志略》）琉球国明初入贡。此时正值太祖朱元璋恢复汉家河山，朱子学流行，乃有建立“天下秩序”、恢复王道的巨大冲动，万邦来朝当然是崛起的标志之一

朕为臣民推戴，即位皇帝，定有天下之号为大明，建元洪武。是用遣使外夷，播告朕意，使者所至，蛮夷酋长称臣入贡。惟尔琉球，在明朝东南，远据海外，未及报知。兹特遣使往谕，尔其知之。

——明洪武五年，公元1372年朱元璋告琉球诸国诏书

在蒙元的世界帝国之后，国际贸易成为常态。于是周边国的贸易请求，被大明帝国套上“朝贡”的前提，不仅是琉球，朝鲜、交趾均如此。“朝鲜”二字，即是朱元璋所赐国名。徐继畬夸琉球国时这样说道，“累世效贡，职受正朔，遂为东海藩臣。比之朝鲜、交趾国，贵自立，岂不信哉。”

▲琉球朝贡贸易船

这大概是中国人觉得琉球国“忠诚”的最早记载吧。而后中国一些知识分子对琉球国的意淫，基本也是从徐继畬的胡说八道开始的。如果我们进入历史的细节之中，就会发现，那些大而无当的概念遮蔽了很多东西。

2006年的时候，有一位韩国姓金的教授，跟我在博客上辩论，到底朝贡的性质是什么？他认为朝贡的实质就是贸易。当时他的观点真是刺激了我。后来我发现很多域外汉学家比较中性地使用“朝贡贸易”这个词汇。 大明帝国建立的这种同心圆的朝贡贸易体制，有其意识形态的逻辑演进。天朝上国地大物博，不需要什么贸易。如果想做生意，首先要入贡，即承认大明皇帝是天下唯一的皇帝，想做生意的，就先成为朝贡国。这个宗主国有点像今天的“甲方爸爸”，因为乙方有求于这个大国，就先认个爹。

▲乾隆《万国来朝图》局部，明清时期中华朝贡体系达到了顶峰

其他不以朝贡国自我定位的国家，贸易方式称为“互市”。从五代到明之间，日本一直坚持认为自己是独立国家。但到了明初，由于永乐帝的态度坚决，也曾有足利义满短期的自认朝贡国（也就坚持了四年），后来又断交。但在天朝眼中，“互市国”的地位远比朝贡国低，为什么呢，因为跟你做生意是看得起你啊。

景泰年间，刚刚经历了土木堡之乱的大明王朝正是经济紧张的时候，面对前来朝贡商贸的日本使团，景泰皇帝还是大方宣布交易在市场价的基础上，“远夷当优待之，加钱一万贯”。当然日本使团仍不满足，因为按照“宣德旧例”，给外国使团的价格往往是市场价的六七倍之多。

吸引各国来天朝朝贡的，当然是高达数倍的暴利。无所不有无所不丰的天朝在打赏朝贡国上出手一向大方。

有明一代，琉球基本是三年一贡，按照记载，贡使团带回去的东西约为朝贡物品的三倍之多。事实上很多生意人混进贡使团，就是做生意的。用今天的话说，大明帝国在朝贡贸易之中，基本处于贸易逆差的地位，很多史家也认为朝贡是造成明代晚期国库空虚的巨大原因。你认我做老大，那就有好处，大把大把的银子撒出去就好。明代的白银外流其实非常严重。

一女事二夫的时代

由于琉球位处东亚海上贸易的要冲之地，为东亚各国之转运港，所以被称为“万国津梁”。今天凌晨烧掉的首里城正殿，过去曾有一口钟，上面的铭文写道：

琉球国者，南海胜地。而钟三韩之秀，以大明为辅车，以日域为唇齿。在此二中间涌出之蓬莱岛也。以舟楫为万国之津梁。异产至宝，充满十方刹。

此钟即被称为“万国津梁之钟”，系琉球国宝。幸好几年前被送去冲绳县立博物馆保存，否则难逃今日祝融之祸。

▲悬挂于原址的万国津梁钟复制品，钟身刻有铭文

琉球在明代的大繁荣，正是由于恭顺的朝贡态度，获得了与明朝贸易的优先待遇，占尽了优势。日本因为坚决保持自身的独立国家地位，与明朝关系恶化，一度希望通过琉球作为中转站，继续与明朝贸易。

1589年，琉球国王尚宁向日本派使团，祝贺丰臣秀吉统一日本。14年后，德川家康建立江户幕府，琉球国王却拒绝向江户幕府派去使团，两国交恶。1609年，萨摩藩藩主岛津家久派出部队，攻占琉球。国王及王公大臣一百余人被掳至鹿儿岛，史称“庆长琉球之役。”

▲萨摩藩在日本的位置，地图左上角为已经被萨摩藩占领北部的琉球

徐继畬的记载说，当时琉球国王被俘后，与中土几十年不通音信。但琉球王坚贞不屈，后来被日本放回。但实际情况是，琉球国被迫也开始与萨摩藩朝贡贸易，双方互派使者和官员，管理贸易与税收。通常认为，琉球国此时已是萨摩藩的傀儡政权，琉球北部也曾一度被萨摩藩部队占领

大清帝国成立后，琉球于1654年（顺治十一年）遣使到北京，请求册封。顺治皇帝册封尚质为琉球王，称为大清帝国的藩属国。但实际上琉球此时已经向萨摩藩称臣日久。更为重要的是，琉球此时已是日本对华贸易的白手套，从大清帝国这边换来的物品，十之八九都到了日本。徐继畬也说了，“贩回之货，运往日本者八九。”

▲康熙帝手书“中山世土”牌匾赐琉球

萨摩占琉球，这事儿后来对世界史的影响巨大。幕府政权闭关锁国后，萨摩藩因为变相通过琉球有对外贸易，因此积累了极为巨大的财富，为什么萨摩藩当年能有那么厚实的财力资本来推翻幕府，就是因为有琉球啊，有大清帝国的白花花的银子啊。

萨摩藩自关原之战就和江户幕府不对路，对于倒幕有着天然的动机。明治维新三杰中有两位来自萨摩藩，萨摩藩也控制了维新后的日本海军，著名海军将领东乡平八郎正是出自萨摩藩。

琉球向萨摩藩称臣这个事儿呢，大清帝国知道吗？知道的。但是朝廷上下大家互相装着不知道就好了。为什么？如果要明确责任，必然要在康熙时代对日本开战。可是那会儿蒙古西藏的事儿还忙着呢。再往后，乾隆皇帝又在忙新疆的事儿，根本无暇东顾。大清帝国起于白山黑水之间的游猎民族，对草原的兴趣远远大于对海洋的兴趣。

平野聪老师把这个称为大清帝国的“内亚帝国”性质。直至琉球、朝鲜、越南相继失去，所有的威胁都来自东海与南海，那已经是一百多年以后了。那时候之后的大清帝国，才有了“东亚帝国”的性质。

从天下到中国

这样不清不楚的暧昧关系一直持续到1871年，此时日本因为明治维新，在全国范围内废藩置县，琉球国被作为“令制国”编入鹿儿岛县。次年，日本宣布琉球乃是日本领土，设置琉球藩，封国王尚泰为藩王。日本并于1875年派遣中央大臣到琉球宣布，禁止向大清帝国朝贡。

一系列的谕令中包括，琉球停止向大清朝贡，撤回设在福州的“琉球馆”（相当于琉球驻福建商务办事处），以后琉球和大清的交往，必须透过日本外务省，对华贸易业务也交由日本驻华领馆负责。琉球藩王应该住去江户，等等。第二年，琉球还两次请求日本同意保留和大清的外交关系，但被拒绝。 琉球国过去记载国史的《中山世谱》、《球阳》等连续出版物，也被勒令停止。我们知道，一个国家的灭亡，有一个强烈的象征就是其历史的灭亡和被改写。1879年，琉球藩亦被撤除，设冲绳县，并宣布第一任冲绳县知事为锅岛直彬。尚泰和其他王室成员，被迫前往东京。

▲离任后游历中国的格兰特总统和李鸿章。李曾请格兰特帮忙就琉球事宜与日本斡旋

日本废除琉球国，也有另一重原因，即不再需要把琉球国当作白手套与大清帝国贸易。黑船事件之后，日本开始搞改革开放，与当时的主要资本主义国家都建立了平等的贸易关系，这个白手套用完了。 要说近代以来中国和日本反反复复、相爱相杀、藕断丝连、一衣带水的关系，琉球是一个起点。琉球的失去，极大地刺激了中国的士大夫们。1878年，第一任驻日本公使何如璋，到达东京的第一件事，就是抗议日本吞并琉球。 后来陆陆续续在美国的调停下出过一些解决方案，琉球高层内部也有分为亲东京派和亲北京派。甲午战争期间，琉球人一度谣传，北洋水师要前往琉球解放他们。但甲午之后，晚清的自强运动败给了日本的明治维新，以当时中国国力，无力再向日本要求归还琉球。而琉球人的复国愿望，也就此搁置。 至今，仍有冲绳居民一度主张冲绳独立，但那是在言论自由的范畴之内，日本国内大不以为然。去年我去冲绳游玩的时候，在很多地方见到汉字的碑铭，颇有亲近感。至于今天烧掉的首里城，自然就是那一段有关中国、日本、琉球历史的记载，不可令其湮没。

▲被烧毁的宫殿原样

冲绳一方面有强烈的中国特色，一方面也有强烈的日本特色。作为东太平洋的小岛，战略地位极为重要。美国为什么至今仍在冲绳驻军，的确因为冲绳在过去五百年里，就是东亚的贸易枢纽。冲绳嘉手纳美国空军基地起飞的F35，半小时内可以到达上海和台北。所以美国不会轻易从冲绳撤军。

▲嘉手纳空军基地

但我要说的是，琉球的失去，让大明帝国、大清帝国五百年以来的“天朝迷梦”开始破裂。从不平等的贸易关系进入平等的贸易关系，从不平等的外交关系进入平等的外交关系，中国从一统垂裳的天下帝国变成与万国并列的近代民族国家。左宗棠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点，称之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平野聪老师一度主张，中国近代史的起始点不应该是鸦片战争，而应该以总理衙门的设立为起点。其理由就是，中国在此时，才认真地把别的国家视为平等交往的国家。当然，中国的近现代化的开始，总理衙门及其外交行为，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北京总理各国事物衙门旧址

日本有学者反复说，近代中国诞生于日本。这句话应该怎么理解？就是琉球、朝鲜两个藩属国，先后被日本吞并，不啻于深仇大恨。之后的甲午战争让中国意识到坚船利炮是不够的，应该进行政治体制改革，才有了戊戌维新。而戊戌维新提出的“保国、保种、保教”，中国近代的民族主义和民族革命由此诞生，并主导了近代中国的基本议程。

之后，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等维新派、革命派元老相继亡命日本，并在日本创立了各种报纸报刊。我们在历史书上看到的那些推动中国进步的先进报刊，比如《新民丛报》创立于横滨，《民报》创立于东京，《清议报》创立于横滨，严格来说，都属于不健康的境外刊物。 说到底，对于冲绳首里城的祝融之灾，我还是很心疼的。巴黎圣母院，首里城这两处世界遗产，都是几百年来人类文明的见证，本来会以为他们都是永久的、见证了时间与历史延续的景观，谁料竟会如此。

所以我建议大家，有空多出去看看更大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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