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之遥照着面前的材料,识趣地尽量以简洁明了的方式进行事实和理由陈述。虽然不时被对面“你胡说”的群情激愤打断,她还是不带磕巴地念完了,仿佛戴着一副隐形耳塞,自动过滤各样的杂音。
证据对质环节交给原斐然。
劳动合同、员工亲笔签名的解约书、打架现场的监控录像、派出所出警的笔录、赔偿金的汇款证明……各种物证和人证足以还原出事件的本相。
员工之间因私人矛盾冲突而打架斗殴。
本就不富裕的工厂雪上加霜,还成了背锅侠。
“本仲裁庭最后确认,申请人是否接受本庭调解?”按照法定流程,仲裁员先行向申请人进行最终确认。
“门儿都没有!”对方一边说一边在桌子上狠狠地拍了一把,“除非给我们每人发十万!”
“被申请人是否接受调解?”屡见不鲜,仲裁员转头继续询问。
“不接受。”原斐然的声音沉稳而有力。
庭审结束。
韩之遥按了一下手机,柴犬豆豆的大脸占据了一整张屏幕,十点四十。
墙上的显示屏滚动播放下一场仲裁十一点开庭。
她冲着行色匆匆冲出门外的仲裁员们微微点头致意,“辛苦了。”
对面吵吵嚷嚷的人群轰隆隆地鱼贯而出。
带头的几人这回垫后。
路过韩之遥,他们停下脚步,其中一人恨恨地憋出了一句,“搜刮我们的血汗钱,要不要脸?活该倒闭!”。
韩之遥抬头正色道,“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们也觉得很遗憾。虽然很遗憾,但前期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对离职的员工进行补偿,问心无愧。至于各位因为私人恩怨带来种种后果,还请大家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事情闹成这样,我们还能说什么?”季经理摊了摊手,“是非对错,公道自在人心。”
后头两人推搡着领头的人向外走,“走吧,走吧。回头又说我们不讲理。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讲的?TMD,就是公司养的狗!”
韩之遥抿了抿嘴,没有应承无意义的语言攻击,低下头继续收拾桌面。
那人并不解气,朝着大门背后重重地踢了一脚。
厚重的门板离开了门吸,在众人背后轰然合上。
“两位辛苦了。”季经理如释重负,从口袋里摸出手帕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不客气,这也是我们分内的工作。”韩之遥一边苦笑一边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只是尽量把有利于我们的事实呈现出来。至于怎么判,还是法律说了算。”
“已经帮了我大忙了!我这段时间真的因为这些事儿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季经理满面春风,“对了,我先出去打个电话给小张,让他来接我们。”
收拾完毕,准备打道回府。
韩之遥一边拉开房间大门,一边回头示意原斐然跟上,“原律师。”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喘息声响起,她的余光注意到几个人影迅速靠近。
不妙!原本准备拉门的动作变成了关门。
对面伸来一双大手,那人ᵚᵚʸ的肩膀紧紧抵住了门缝。
她一边回身,一边试图拦住靠近的原斐然。
谁料脚下趔趄、险些滑倒,只能紧紧抓住眼前的西装外套。
原斐然丢下手里的文件,微微张开手臂护住她的肩膀,将她围在怀中,向后退了两步。
哗啦一声,红色的瓢泼大水从天而降。
她立在原地,只觉得头顶一凉,滴滴答答的水珠不断地下落,衣服一瞬间就洇出了红色,还混合着一股强烈的刺鼻气味。
伴随着心脏剧烈跳动的节奏,
嘭。水桶掉落在地上的声音。
猛然间被迎头而下的冷水浇了个透心凉,晕眩感直击大脑。
她抬起双手,伸到原斐然的背后,一把扯住他的外套,才勉强站稳。
视线范围以内,映入眼帘的是他下巴上青色的胡茬。
西装外套里露出的白色衬衣也溅上了红色的斑驳。
“没事吧?”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又凑到鼻边仔细闻了闻,“好像是水。”
站稳后,她回身。
对面的人愣住了。
先前柔柔弱弱的女人从头到脚湿了大半,却全然不顾滴滴答答流淌的水帘,气势汹汹地径直朝自己走来。
被红墨水洇染的套装斑驳不堪,仿佛战场浴血归来,瘆人得慌。
韩之遥一手把住门框,一手揪住这人的衣领,朝着走廊里听到声音纷纷探头的人群喊道。
“快点!麻烦谁去门口喊一下保安!”
伴随着路人的惊呼,正在值勤的司法警察闻声赶来,“哎,那边干什么呢?”
正在各个窗口排队的人聚集到本就不算宽敞的走廊,挤作一团。
始作俑者被堵在门口,进退两难,直接被法警当场扣住。
一片喧闹之中,仲裁庭方才退场的工作人员赶紧跟出来确认情况。
“您没事吧?我们已经报警了,派出所的人一会儿就到。”书记员小姑娘似乎受到惊吓,表情丰富起来,“您要不要去我们办公室坐一会儿,我们科长马上就下来。”
“我先送我同事回酒店休息一下。如果需要做笔录,一会儿我们再过去。这是我的名片,麻烦一会儿帮我转交给派出所的工作人员。”原斐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湿了一角的名片,“不好意思,湿了一半。”
韩之遥拉住他的衣袖,朝着仲裁庭墙角的摄像头伸出手指,“监控应该已经拍下来了。要不您留这儿,我先打的回去吧。”
“我也需要清理一下。”原斐然将外套脱下,轻轻盖在韩之遥身上,“我的外套还没湿,先挡一下。”
季经理在停车场等了十分钟,不见二人出来,折回来探查。
他艰难地拨开拥挤的人群,看着眼前的架势,很快明白过来。
“唉,这都什么事儿啊!”舒展不多时的面孔顿时露出欲哭无泪的神情,“原律师、韩小姐,快,我先派小张送你们回宿舍!”
早上出门还好好的俩人湿答答地坐进了车里。
司机小张不明就里,不敢多嘴,只能从后视镜里偷偷观察后座的情形。
季经理只交代了把这二位送回去,这会儿还留在仲裁庭里善后呢。
韩之遥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原斐然忍不住低头看过去,“还好吗?”
“没事,”她抬起头,晕花的眼妆糊了一圈,“我的妆是不是花了?”
“是的,花得很厉害。”原斐然实话实说。
她直起腰向中间挪了挪,看向后视镜,“不得了,怎么这样了?算了,刚刚应该没人注意。”
一边侧过头瞥了他一眼,“你以为我哭了?”
“怎么会?”他不禁轻声笑了,“不是挺飒的嘛。”
脑海中浮现出十六岁的韩之遥胶原蛋白满满、略带稚气的脸庞。
当时,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不受控制,啪嗒啪嗒往下滚。
在夕阳的映照之下,鼻尖通红,双颊仿佛燃烧的晚霞。
“此一时彼一时,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了。”
“没能第一时间发现情况,抱歉。”原斐然郑重其事。
“哎,又不是你的错。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只是没想到他们刚从派出所放出来,还不长记忆。这次估计又得关个几天吧。”
“泄了私愤,估计也就安生了。”
“同为打工人,我知道这样被下岗很难接受。”韩之遥认真地注视着原斐然,表情中透着些许迷茫,“本来觉得对他们有些亏欠,这样就算扯平了。”
“你这是身份认知迷茫了?两边都不占,还两边都不是人?”原斐然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感情,“我觉得你努力地尽了本分,既没有对不起公司,也没有欠着那些员工。”。
“嗯。”韩之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眼中闪着迷濛的水光。
“这个世界并非我弱我有理。”沉吟片刻,他继续补充道,“应该觉得愧疚的不是你。只要凭着道德良心,维护公司的合法运营,你也是间接在维护其他员工的合法权益。”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那个理性又疏离的旁观者。她心想。
回到宿舍,冲了个澡,温热的水流驱散了体内的寒意。
幸好不是腐蚀液体。联想到了缠着绷带躺在病床上的悲催场景,才有点后怕。
简单拾掇了一下,戴上口罩再出门。
没有打底,只描了眉。
先返回仲裁庭,再去派出所补充笔录。
结束之后已近黄昏,直接去机场赶七点的班机。
不得已,再次婉拒了季经理和厂长尽地主之谊的邀约。
周一永远是社畜的噩梦。
韩之遥从浩浩荡荡的地铁大潮中上了岸,穿过 LV 豪华的圣诞橱窗,走进了金融民工济济一堂的顶级写字楼。
刚放下包,就见万总从茶水间捧着保温杯走了过来。
“小韩啊,上周的案子辛苦你了,原律师都和我说了。”他在韩之遥的座位前停下,投以同情和紧张的目光,“还好没酿成工伤。”
“没出什么大乱子。出差报告我今天下班之前发给您。”
“没事。周一事情多,不着急。”万总点了点头,“看来,下次这种差事还是得交给男同志啊。”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可能就因为我是女同志吧,对方没下狠手。”
这个季度的绩效算是超标完成了吧。
“姐,咋啦?”小黄鹂方筱南关切地跟了上来。
“劳动纠纷那个案子,被离职员工泼水报复了。”
“啊?你没事儿吧。”
“这不好好地来上班了吗?没事,凉水而已,算幸运了。”
“幸好没伤着。”方筱南怼着韩之遥的脸又仔细打量一番。
“小型突发状况,不用担心。”
“对了,姐,看今天新闻了吗?今天是真有塌房啦!”
“经济纠纷还是感情纠纷?”韩之遥继续漫不经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