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这些东西都带回去吧,告诉他,我这里什么都不缺。」长公主微微抬了抬眼,继续坐在一旁看书。
我年年都来,她并不奇怪。
「长公主,这是皇上的心意,皇上让奴婢一定把东西送到,还请您收下。」
「那你回去告诉他,以后不必送这些虚礼。」
我并未回答,继续说:「皇上托奴婢问公主,今年您要不要进宫看看皇上?」
她终于抬起头看向我,轻声问:「舒然,你跟在他身边多少年了?」
「回长公主,从入王府算起,已经十年了。」
我六岁便被李伯捡到,跟他进了王府。
十岁时开始伺候还是祁王的皇上,十六岁跟皇上进宫。
如今……过了年我就十九了。
「都已经那么久了啊。当年他被先太子追杀,身受重伤,还是你背着他走了二十里路,找到了大夫。」
我没出声,自不敢邀功。
「只要你碍不了他的事,他不会亏待你。可我还是奉劝你,到了年纪尽快出宫,皇宫绝不是个好地方。」
「长公主……」我惶恐地开口。
她打断我,「好了,你跟我来吧。」
我闻言跟了上去,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匣子递给我。
「把这个交给他。」
「是。」
长公主长长地叹了口气。
「告诉他,往事种种,我全当是一场大梦,不想再提及,让他也忘了吧。」
我紧张得捏紧了手中的木匣子,努力背下长公主说的每一个字。
「皇宫奢华,我委实不适应,今后便都不去了。」
离开公主府,我望着热闹的长街,心中却暖不起来。
他们婚前虽互不相识,但二人性情皆佳,又都喜爱音律,经过相互了解后感情逐渐深厚。
而一道可笑的「罪名」却将这份美好打破。
驸马自缢,我不知道他是否恨极了长公主,但长公主应该不会再原谅皇上了。
回宫后,我将长公主的话一字不落地转告给了皇上,并将东西交给他。
他抬起头来盯着我看了许久,欲言又止,可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挥了挥手让我出去。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如此生疏,皇上以前并不像现在这样冷漠寡言。
当年的祁王开朗好动,甚至有些不着调,还常常调侃我,让我给他当小妾。
当时皇贵妃,也就是祁王的生母,确实存了让我给祁王当通房的想法,还不如妾室。
然而,虽然祁王并非专情之人,他接连娶了两位侧妃,但他也有原则,那就是「不是他的女人他不碰」。
纵然嘴上调戏我,可也从没认真过。
当时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后来的帝王将许多不属于他的女人,都变成了他的女人。
5.
六岁之前的事我通通忘记了。
李伯说他出门办事在路边捡到了我,见我快饿死了,心软将我带了回去,后来见我做事还算伶俐,就让我在府里当个小奴婢。
我本就无家可归,王府月钱多,很多人想进都进不来。
在祁王身边伺候还是很自由的,可以耍些小性子,他脾气好从不生气,不过我也谨记身份,不敢得寸进尺。
长公主说我救了他的命,我并不敢居功。
他身受重伤之时,我没丢下他,因为遇刺之时,他也并没有舍弃我,自己逃命。
只是后来,或许是他经历手足相残,变得成熟。
亦或许是有了权力,再不屑与我一个奴婢一起胡闹。
而我也见证了他从温厚变得凉薄,从与人为善到杀人不眨眼的全过程。
或许是因恐惧、害怕,亦或许是对他阴暗手段的反感与不认同,终究在他走向那个位置时,我的心也逐渐疏远了他。
可有一点没有改变。
以前他是皇子,我是奴婢。
现在他是皇上,我还是奴婢。
皇后要筹备除夕宫宴,请示皇上,将我借过去打下手。
毕竟这宫中琐事,我是最清楚的。
小皇子年幼,皇后要产后休养,还要照顾孩子,精力不足,皇上便将后宫之事交给贤妃打理。
只是除夕宫宴意义非凡,应由后宫之主操办,贤妃也不好僭越。
「参见皇后娘娘。」
「舒然姑娘来了,不必多礼,快坐。」
皇后依旧很和善。
「宴会之事琐碎,本宫身边的丫头也不得力,这才叫你来帮忙。」
我看着凌乱的折子、条例堆满了书案,听闻皇后身边最得力的管事宫女出宫嫁人了,怪不得她如此忙乱。
若是以后我也出宫了,不知道皇上那么挑剔多事的人,是否也会感到难以适应。
我计算着宴会的各项预算开支,突然听见了一丝婴儿的啼哭声,随后便看到奶娘抱着小皇子走了过来。
我总算是知道,一向端庄贤能的皇后为何没精力操办宫宴了。
皇后抱着孩子,轻轻逗了逗,小皇子便喜笑颜开。
皇后娘娘是有福之人,是皇上千挑万选出来的母仪天下之人。
李伯曾说过,皇后母族都是纯臣。
我想那应当是皇上最放心的人,在百官中有一定声望,却没有兵权。
后宫妃嫔众多,皇后能顺利生下嫡长子,这何尝不是皇上有意为之。
皇上盛宠过丽妃,重用过贤妃,娇惯过婉贵人,却始终给足了皇后尊贵和体面。
而皇后是聪明人,不争宠,不争权,不张扬。
妃嫔有不安分的,她也只是敲打警示,从不以权压人。
看似不争不抢,实则不争便是赢。
皇后笑着朝我招了招手,「舒然,你还没见过彦儿吧,过来瞧瞧他。」
听着幼儿的笑声,我好奇地走了过去。
小皇子眼睛大大的,像极了皇后,以后定然也是个极好看的孩子。
我的目光被他下巴上一颗小小的痣吸引了过去,皇上在同样的位置上也有一颗痣。
真是很奇妙的感觉,鬼使神差的,我慢慢伸出了手,想摸一摸那颗痣。
我突然惊醒,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6.
还好在我伸出手之时,小皇子握住了我的手指,他的手小小的,仅能攥住我的小拇指,小小的脸甜甜地冲我笑。
面对一个孩子,我顿时有些局促,想把手抽出来,却又不敢动。
只好生硬地说了句,「小皇子真可爱,以后一定大有作为。」
如此逻辑混乱的一句话,皇后娘娘听了忍不住笑了笑。「果然还是个小姑娘,等你以后有了孩子就懂了。」
说罢,皇后突然想起了什么,收敛了笑意。
「你也累了吧,我让人准备了茶点,去休息一下吧。」
怨不得皇后别扭,我也觉得尴尬。
皇后刚入宫不久,见我时时跟在皇上身边,深受信任,她便误会了我们的关系。
可能是看我没名没分挺委屈,便向皇上提议将我纳入后宫。
我当即惶恐地跪在了地上,可皇上当时并没有多大反应,轻轻哼了声,「一个奴婢而已。」
一个奴婢而已。
我没有看他的神色,只是话语中的蔑视和不屑,让人难以忽视。
我并没觉得奇怪。
皇家人天生自带傲骨,他一直是瞧不起我的,我也一直都知道。
只是皇后到如今还以为,我在无名无分地跟着皇上。
终于,在第一场雪后,迎来了新的一年。
除夕宴会那日,会有许多朝廷重臣携家眷入宫,喜气洋洋的宴会变成了权力的角斗场。
不过那些钩心斗角的事不是我该操心的,而今年的我更加清闲。
李伯年纪大了,身上还有旧伤,经不起操劳了,皇上特赦让我陪李伯过年。
我去御膳房拿了几碟李伯爱吃的菜和一盘饺子。
「没给咱家拿壶酒啊?」他看着我只把饭菜摆在了桌子上。
「李伯你身体不好,以后还是少喝酒吧。」我忍不住说道。
「嘿,你倒还管教起咱家来了?」说着,他作势又要打我脑袋。
我急忙说道:「这是皇上吩咐的!」
李伯停了手,「你倒是敢把皇上搬出来,罢了罢了,咱家老了,以后再也不打你了。」
「当真?」我高兴地问道。
「赶紧吃饭!」他无奈道。
嘴里嚼着美味,李伯却时不时叹气,我明白他在想什么。
这年夜饭是越发冷清了。
往年在王府里,有我、李伯、小侍卫十七、跑腿奴才阿成,还有和同为侍女的我唯一的好姐妹舒嘉。
我们会围在一个大桌子旁,边吃饺子边聊天,若祁王殿下从宫宴回来,还会和我们一起放烟花。
如今阿成不在了,他死在了那场众皇子夺嫡中。
在那场死伤无数的纷争里,皇子都死了三位,谁又会在乎一个不起眼的奴才。
皇上登基后,十七领了恩旨参军,跟随大军去了西北边关,至今未回。
西北的冬天比京城冷极了,不知道他那里过年可会吃饺子?
舒嘉与我同岁,是王府里最活泼灵动的姑娘,她生得漂亮,人也聪明。
连一向严苛的李伯都夸她机灵,不像我总是呆头呆脑的。
被李伯捡回去,我是在舒嘉的怀里醒来的,她给我擦干净了脸,笑眯眯地喂我喝粥。
而后来,我却亲眼看着她躺在我怀里咽了气。
我们一起跟着皇上进了皇宫,她却在一个夜晚走进了皇上的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