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风雪像一把刀刃,一下下地往我脸上剐,又冷又疼。
我将长满冻疮的手往旧棉衣的袖子里拢紧。
路过村尾,起早去田地的乡亲们对着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不是张四丫吗?」
「一大早的,她这是要去哪儿?」
「你们还不知道吗?张大丫前几日去镇上,被县太爷看上,抬做妾!这不一人升天鸡犬不宁吗?全家都要跟着去镇上享福了……」
「呸,那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肚里没墨,就别搁这儿装书生!」
「张家是要搬去镇上享福,却嫌弃四丫累赘,不想要她了,将她随意嫁了人。看到她身边的婆子了吗?那就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李媒婆!」
「嫁人?张四丫不是天生断掌吗?」
天生断掌的女子,传言最是克夫。
自古以来,无人愿娶断掌女。
「她天生衰命,估摸着是嫁一个更衰的,这样谁也克不着谁!」
「还真让你这张嘴碎子说中了!据说她是嫁给梁家村一个双脚残废的秀才……」
「这丫头,命真不好!」
我忍着疼,从袖中抽出双手,紧紧地捂住耳朵。
闲言碎语,有时胜过凛冽的风雪。
2
我家这一带的村落都不大,小的村落十几户,大的也不过几十户。
梁家村跟张家村之间,只隔着两处林子,一座小山坡。
很快地,李媒婆就带我来到我的夫家。
「来了,新妇到家了!」一道充满欢喜的声音传来。
按这一带的婚嫁风俗,当家主母带头迎接新妇。
如无意外,开口说话的这人就是我的婆母。
可是,与她的欢喜激动相比,我内心平静,既没有期待,也没有羞涩。
断掌女子,克夫克子。
生我者,尚且不善待于我,更遑论是外人呢?
我几乎已经料想到我更加惨淡辛苦的未来……
「别愣着,快下车啊!」李媒婆半推半拉地赶着我下驴车。
我倒也不是不愿意,有意磨蹭,而是身上仅着一件长姐穿旧不要的棉衣,冬裤却十分单薄,这一路过来,双脚被冻得僵麻了。
「文宇娘!你家新妇我给你们迎来了!」李媒婆笑哈哈地上前。
我跟着她走到门口,低垂着头,不安地两手手指紧扣。
「他婶子,辛苦了!」
话间,婆母朝着我走来,握住我的手,笑着道:「孩子,外头冷,快些进屋。」
可是,她一拉我,发现没有拉动。
「谢……谢谢您!」我连忙将手抽回。
我生怕她会看到我的断掌。
娘说,多给李媒婆一些银钱,让李媒婆务必瞒着我天生断掌的事。
只要把我嫁出去,以后,我就跟他们没有关系了。
爹的原话是:「此后,如果她夫家发现她断掌,嫌弃她,那也不能退回,无论是让她为奴为婢,做牛做马,还是发卖打死,都跟我们没有关系!」
李媒婆也不知如何打算,又或是见钱眼开,毕竟,我爹娘舍得出足足十两的白花花银子,让她一口承诺这门亲事,拍着胸脯说一定能成。
我心想,那十两银子若给我,该有多好?
我求过我爹娘,我说我一定不会去镇上找他们,我可以跟他们断绝关系,只求他们不要将我胡乱嫁了人。
但是,他们不信我。
他们怕我阻了他们跟着长姐去吃香喝辣,穿金戴银的美好生活。
3
「怎么了?」婆母并没有生气,反倒又来试图拉我的手。
我慌忙地挣扎……
「行了!你不就是怕我发现你断掌吗?」
我闻言,愣住了。
「抬起头看我。」
我咬咬唇,缓缓地抬眸。
婆母长得黑瘦,眉毛很浓,眉眼却透出和善,上扬着的嘴角,挂着让人一看就淡去几分惶恐的亲切笑容。
我羞愧地低下头,说道:「对、对不起,骗了你们……」
婆母朝着我,伸出她的右手手掌:「你瞅瞅。」
我一看,竟然是……断掌!
是,与我一模一样的断掌!
「您……」我诧异地看着她。
她一笑,说道:「你是不是还听说天生断掌女,克夫又克子?」
「嗯!」我重重点头。
她一扭头,扬声大喊:「孩儿他爹,别磨蹭了,快出来见见咱们家新妇!」
很快地,从屋里快步走出来一位大叔。
与黑瘦的婆母不同,大叔小麦色的肌肤,高大英气,只是微蹙着眉头,瞧着有几分严肃。
他看我一眼,又看向婆母,沉声道:「站这里像什么话?快让孩子进屋!」
「她不愿意啊。」婆母笑着看向我,介绍道,「这是你爹!」
我连忙垂眸,微微福了福身,小声喊道:「爹。」
婆母问道:「你说,我这断掌克夫了没?」
我愣一下,终于知道她叫出公爹的用意。
「你这傻孩子,赶紧把不安的心,放回你的肚子吧!你断掌的事,我们早就知道了!」她说着,热情地拉过我的手,将我带入家门。
我脚下有些僵,心下有些虚,感觉就像梦一样,不可思议。
这个世上……
真的会有人不介意我是断掌女吗?
4
原来,李媒婆是我夫家的表婶。
我夫家的情况,她清楚。
遇到我娘想把我嫁出去,她就应下了这门亲事。
公爹和婆母,通过李媒婆打探了解,觉得我心地善良,勤快踏实,是一个好姑娘。
他们真心喜欢我这个新妇。
此事明了,我也真正地安了心。
婆母给我盛一大碗鸡汤,让我喝了暖暖身子,之后就带我去屋里见我夫君。
夫家正南是一处主屋,带着中堂。
西、南有两处单独的屋子。
一间是已经出嫁的大姑姐曾经的闺房。
另一间就是我夫君的起居室。
辰时方过。
婆母敲了敲门,就推门进去。
冬日上午的阳台,携着一丝凛意,我抬眸望去,只见左侧窗台前的桌前,坐着一位蓝衣青年,形态消瘦,手里拿着一卷书。
听到我们走进来的动静,他连忙放下书,抬眸相望。
他身子不好,屋里烧着壁炉。
壁炉的光,清晰地映着他瘦削的脸,肌肤雪白,透出几分病态,眼窝深陷,却长眉入鬓,鼻若悬梁,五官立体英气。
小时候,我只跟着大哥二哥去过一阵子私塾,肚子里的点墨,根本不足以形容他给我的感觉。
如真要说,那大概是他的身上……透出一种有着破碎感的美?
俊美得不真实,仿佛一碰易碎。
「你们俩聊聊。」婆母将端着的那碗药汁交给我,转身就出去了。
「我……」
5
我端着药,心里紧张,在原地僵占着,后退不是,前进也不是……
「娘子?」
「啊……哦,哦,是!」我紧张地吞了一口口水,端着药碗的手,轻颤了颤,终于鼓起勇气,看向他,「夫君,我、我……」
「娘不是让你端药过来吗?」他眉目温和,语气轻缓,嗓音柔润磁性,「直接端过来吧。」
活了十五年,还不曾有男子如此温柔地同我说过话……
「嗯。」我低着头,端着药,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向他。
「夫君……趁热喝药。」我将药碗轻轻地放在桌子一侧。
「等等。」
我要收回手时,他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我心下一紧!
正想跟他说,我断掌的事,公婆已经知晓……
「你这手上,怎么长这么多冻疮?」
我一怔。
从我记事起,我每天从早到晚地干活,早起淘水做饭,洗衣,打水喂猪……全都是冷水,所以,每年冬天,手上都长冻疮。
从肌肤到骨子,再到心里的冷,我都受过。
从来无人问候关心一句。
夫君……是这第一人。
「我……我没事。」我收回手,笑着说道,「年年如此,我习惯了。」
「你等我一会儿。」他蹙起剑眉,伸手往他坐着的椅子一个翘着的手柄状的东西一转,那张椅子就自动往后一退,再一转,椅子就自动慢慢地往前滚动轮子。
对,这是有两个轮子,可以自动滚动的椅子!
没见过世面的我,惊诧地瞪大双眼,傻傻地看着……
我刚才还心里嘀咕着,听闻夫君双腿残疾,怎么又好好地坐在桌前看书?
我原以为是公婆抬着他坐过来的……
而夫君大约是看出我的惊诧,低笑一声,说道:「我爹是有名的木匠,这滚椅就是他为我量身定制的。」
「哦……厉害,好厉害!」我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