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温文尔雅的陆靳言都怒了,张府医慌忙跪了下来,也不敢再隐瞒。
“大人息怒,夫人胎里不足以至体弱,加之常年郁愁,积忧成疾才……”
张府医头磕在地上,没有再继续说。
陆靳言面容一怔,才烧上心头的怒火恍若被一盆冷水给浇灭了。
积忧成疾。
无病无灾,全因积年累月忧思过度而酿成疾患,药石无医。
陆靳言心一紧,痛地倒吸了口凉气。
他知道姜时初体弱,靠近她时,他总能闻到一丝淡淡药味。
他曾问过她,她说她因身体不好常年服药,将自己喝成了药罐子。
“她为何不说……”陆靳言呢喃着,字字锥心。
张府医未抬头,以为他在发问,忙道:“夫人自知无解,不愿让大人忧心才隐瞒的。”
半晌,陆靳言低声道:“下去吧。”
张府医暗自松了口气,却也带着些许无奈告退了。
房里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又多了丝悲凉,外头的风声落在陆靳言耳中恍若声声讽笑。
掌心的玉微微发烫,他摊开手,心头的失落袭上眼角眉梢,将那眼尾都染上了朱砂般的红意。
姜时初虽已发丧,但并非以少傅夫人的名义下葬,少傅府自然没有挂白绸白幡的道理。
然次日,府中所有丫鬟小厮都换上了素色衣裳,撤去了红烛。
平日里受过姜时初恩惠的下人都不禁悄悄抹泪,更觉这大宅子一点人气儿都没有了。
临近正午,小厮将面端上桌,道:“大人,面好了。”
热气腾腾的香气钻入鼻内,陆靳言看着眼前的面,喉间却觉甚为酸涩。
他拿起筷子夹起面吃了一口,本该鲜香的面竟在嘴中如蜡一般。
陆靳言心间划过几许凉意,恍惚间,他好似看到了那日姜时初吃面的模样。
她吃的那样开心,一点也让人看不出是将要去了的人。
“大人。”
守门小厮忽然跑了来,低声道:“宋小姐求见。”
陆靳言眉心微拧,放下了筷子,并无见宋映岚之意,遣小厮将她打发回去。
他无甚胃口,起身回了院落。
春意袅袅,院中除了那棵梅花树,一旁的梨树已发新芽。
西北角上的秋千被风吹着微微晃动着,像是故人坐在那儿小憩着。
陆靳言看着这般景象,垂下黯淡的眸子,将那心口的所有酸涩通通咽下。
他走到秋千旁,攥着那有些潮湿的椅绳,点点悔意随着风越来越大。
菊青将姜时初的屋子收拾好后,正准备去回话,见陆靳言已在院中,忙走了过去。
“大人。”她行礼,声音像是哭了一晚的沙哑。
陆靳言转身看去,见是菊青,眼前又再次看见姜时初的虚影了一般。
菊青是六年前姜时初买回的丫鬟,她说见菊青瘦小可怜,不忍她跟着拐子爹受苦。
姜时初一走,最伤心的莫过于菊青了。
“她可曾怨我?”陆靳言忽然问道。
菊青头也没抬,红红的眼睛里却涌出了泪水:“奴婢不知,奴婢只知道夫人将大人放在心尖儿上。”
闻言,陆靳言心猛地一紧,唇角弯出一抹自嘲的弧度。
是了,姜时初将他放在心尖儿上,甚至连将死都不愿惹他烦忧。
第十三章 冬夜寂凉
阳春三月,陆靳言因病告假已月余,皇上倒没说什么,直至青阳,才召他入宫。
御书房。
皇上放下奏折,看了眼面色略显憔悴的陆靳言:“朕召你来可知为何?”
陆靳言微微躬身,眼底带着几许倦意:“微臣不知。”
然而他心中也明白了几分,淑妃从入宫便受宠至今,当年他与姜时初的婚事,也是淑妃求皇上得来的。
姜时初一事已让淑妃和皇上对他有了些许不满。
皇上看了他一会儿,语气威严:“辅太子一事上你兴许已力不从心,朕便任你为扬州奉天府丞,去协扬州府尹吧。”
陆靳言一愣,却也没有抗拒,跪道:“臣遵旨。”
于长安,他再无牵挂,皇上淑妃都不肯告诉他姜时初所葬之处,他唯一的慰藉,只有府中那同姜时初一起住过的院落。
圣旨下到少傅府,按规矩,主子迁任,府内丫鬟小厮都该放出去。
官印被送到府上后,府中下人已散尽,唯有菊青还留了下来。
陆靳言看着桌上的官印,双眸胜似冬夜寂凉。
菊青跪在他面前,声泪俱下地磕着头:“夫人对奴婢恩重如山,请大人准许奴婢留在府上,为夫人守孝。”
陆靳言默许了。
等一切安排妥当后,已过半月。
临行前,宋映岚跑了过来,含着泪望着正要上马车的陆靳言:“阿鹜,扬州那么远,你真的要去吗?”
“皇命难违。”陆靳言淡淡道,目光却从未落在她身上。
宋映岚闻言,绞着锦帕的手渐渐松了:“是因为她吗?”
陆靳言眼眸一滞,心隐隐作痛,他没有说话,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微微晃着,渐行渐远,宋映岚眼瞧着那影子没了,才堪堪转身望着那已无主人的少傅府,心中不免一片空寂。
从那日看见陆靳言和姜时初一起夜游,再得知姜时初殁了而陆靳言借病躲她开始,她就知道她与陆靳言无缘了。
宋映岚吸了吸酸涩的鼻子,擦去眼角的泪水,倒是有几分庆幸所陷不深。
何况也是她一厢情愿强缠着他,现在不想放手也必须放手了……
出了长安城,行了一段路后便入了戌时。
才跟着陆靳言不过月余的小厮梁易道:“大人,临江城门已闭,咱们只能在城外歇息了。”
陆靳言看了眼外头漆黑的天:“无妨。”
他轻轻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一块由金子嵌接好的玉佩,置于掌心摩挲着。
人去玉碎,再接上也不是原来那般了。
陆靳言心间泛起阵阵闷疼,却也倚着这股疼痛不断地思及关于姜时初的每个画面。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
自过临江城后,陆靳言途径洛阳、汴州、泗州,将近半月才至扬州。
与扬州府尹江胜相见后,陆靳言便居于新府中。
李府落于扬州城西南角,离府衙也很近,就是平日里冷清了些。
只是不过几日,陆靳言倒有些不习水土的模样,呕吐腹痛,人都憔悴了许多。
陆靳言看着满桌的菜,无一点食欲,更觉一种难忍的心燥。
梁易见状,忽然道:“大人,我曾听我们那儿的人说,若是不习水土,吃些家乡的小食会好些,大人您等着,小的这就去给您买。”
第十四章 透花糍
陆靳言见他一溜烟地跑了,有些躁意地摇摇头。
扬州离长安千里之遥,哪怕梁易说的是真的,若非真的长安小食,吃了又有何用。
约莫半个时辰,梁易才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手里还多了个油纸包。
他将油纸包放在桌上,一边打开一边道:“大人,小的跑了好久才在扬州城尽头找到家糕纺。”
他语气带着些许得意,似是在邀功。
陆靳言看着他将油纸打开,五六个花形糍糕置于纸上。
牙白色的糍糕上铺着朱砂糖色,糕面上印着精致的牡丹、荷花叶等花样,晶莹的糕身隐约能看见内里的馅儿。
这是长安有名的“透花糍”。
莫名的,没有半点胃口的陆靳言伸出手,拈了一块儿咬了一口。
软糯的糍糕和香甜的豆沙混着在口中,居然勾起了他些许的食欲。
梁易见陆靳言一下吃了五个,笑了:“大人是不是有胃口了?”
陆靳言未应,拿着最后一块透花糍发了愣,他低声问道:“糕纺老板是长安人?”
梁易摇摇头:“小的不知,那卖糕的小童口音不像长安人,也不像本地人。”
“小童?”
“是呢,一个六七岁的男孩,伶牙俐齿的很。”梁易比划了一下男孩的高度。
陆靳言若有所思地抿抿唇,将手里的透花糍咬了一口。
咀嚼间,他莫名想起了姜时初。
在成婚后几日,他吃过她做得糕点和菜,甚是可口,但往后却再没吃过。
这透花糍,像极了姜时初的手艺,他忽然想去见见这做糕点的人。
春日将过,人们的衣裳也渐渐薄了。
薄暮时刻,扬州城尽头,一家名唤梦梁阁的糕纺外,一约莫六七岁的男孩将外头的卖剩下的糕点搬了进来。
他正要把篮子放上桌,眼珠子突然转了转,小手竟伸进了篮子里。
“啪”的一声,他吃痛地缩回了手,仰着头看着面前拿戒尺打了他一下的女子。
“娘……”
他可怜兮兮地看着女子,他不过是嘴馋了。
一身烟青色彩绣锦裙的姜时初单手叉腰看着他:“沈知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天已经吃了十四块了。”
沈知言脸一红,像是被强行摁住穿上了开裆裤般羞涩地低下了头:“那是因为娘做的东西太好吃了!吃了还想吃!”
姜时初气笑了,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头:“花言巧语,再吃的话你连晚饭都吃不下了。”
闻言,沈知言立刻摇摇头,笑道:“不会!”
“好了,快去收拾完好吃饭。”姜时初将戒尺放下,跟着沈知言一起收拾起来。
落日余晖,空阔的后院,姜时初将饭盛好后坐了下来。
沈知言急不可耐地跑来坐下捧起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好吃,娘做的饭总是这么好吃……”
姜时初一边给他夹菜一边道:“慢点儿,没人跟你抢。”
咽下几口饭,沈知言抬头看着她,兴奋道:“娘,你说我们来年能换间大一点的店面吗?”
姜时初吃了一口饭,想了想才说:“一定可以的。”
闻言,沈知言更开心了,然而,他话锋突然一转:“那娘什么时候带我去长安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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