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平素最看不上我爹梗着脖子的倔样,因此一开口,就毫不客气,直扎他的心窝子。
来自我奶的刀,刀刀见血,我爹望着我娘那凸起的肚子,果然叹口气,扭头拿起锄头,又去地里闷头干活了。
那一年,我十岁,秋妹四岁,而我娘肚子里的那个,已经快七个月了。
我奶说干就干,当夜就收拾了一个大包袱,包袱里鼓鼓囊囊装着一些不值钱却很新鲜的瓜果。
她原本是要自己去的,但临行前转念想了想,又把我从被窝里薅了出来。
「春妹和我一起去吧。」她说。
桃水村到京城,步行要近四个时辰,我和我奶踏着月光就出了家门。
因为我奶说在午后拜访别人是不得体的行为,尤其是国公府那样的门第,大约更是讲究规矩的。
原本就是厚着脸皮去打秋风,千万不要失了礼数,平白让人厌烦。
北地的凌晨,露水浓重,月光如雪,我紧紧拽着我奶的衣角,在山间小路的荆棘野草里一步步地蹚着,连裤脚湿了都顾不得。
「春妹,累不累?」
也不知走了多久,我奶扭头呵着白气问我。
「不累,奶,我知道您为啥叫我和您一起去。」
我奶笑:「为个啥?」
「我一个小女娃,走了这么远的路去做客,人家定然不忍心让咱空着手回!」
「呦,你爹娘那俩木头,是咋生出你这么个鬼灵精的!」
我抬头献殷勤:「我随奶!」
「哼,是随我,你爹那个怂样,哎,要是你姑妈在我身边就好了。」
我奶一辈子生过三个孩子,我大伯不到十岁就夭折了,我姑妈嫁到了千里之外的随州。
一提到我爹,我奶就忍不住念叨我姑妈,因为据说我姑妈的性子最对她的脾气。
只可惜,她那个远嫁的女儿,已经十年没有回过娘家了。
日头升到高空时,我奶终于带着我来到了京城吉祥巷兴国公府的大门前。
看门的问明身份后,有一个插着头花的婆子领着我们从侧门进了府,我身量不足,抬头仰望,只看见一扇又一扇红通通的门、一层又一层金灿灿的房子和一个又一个穿红着绿的美人。
我奶见人就笑,一开口就是吉祥话,素日挺得直直的腰板,此时像结满了柿子的树杈,坠得弯弯的,自从进了府,就没有直起来过。
在路上时,她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要一直笑,人家问什么就答什么,别乱看,别乱说话,别随便吃人家的东西。」
所以,我将嘴角咧得很大,一张脸简直都要僵硬了。
我们要拜访的是兴国公早些年纳的一位妾室,她娘家姓周,我听府里的人都唤她「周姨娘」。
我奶带着我给周姨娘请过安后,周姨娘满面笑容地拉住我的手,不住口地夸赞。
「瞧瞧,这孩子出落得如此水灵,竟不像是生在庄户人家的丫头。」
我奶虚坐在小方凳上,忙不迭地客套:「能入您的眼,是她的福气。春妹,还不赶紧再给姨奶奶磕个头?!」
「哎呦,你这是做什么,快把孩子扶起来去院子里逛逛,一会儿安排午膳。」
我的双膝刚刚着地,就被一个上了年纪的婆子扶起,好言好语地哄了出去。
我奶不放心,冲我一阵挤眉弄眼,示意我别闯祸,周姨娘见状,又是颇有修养地一笑,那华丽端庄的模样,像极了我想象中皇宫里的娘娘。
兴国公府真大,比我们整个桃水村还大,我跟在那婆子身后,不一会儿就看花了眼。
再回到周姨娘的小院子时,我奶双眼放光,满面通红,一看就知道这秋风是被她打着了。
「我要去陪夫人用膳,你们就在我这屋委屈着先吃几口,一会儿我再回来。」
许是说了会儿话有些累,周姨娘起身时咳嗽了几声,我奶顿时诚惶诚恐,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放,还以为是自己的过错。
「咳,我这是几十年的老毛病了,入秋就喘。」
周姨娘好脾气地解释着,语气中竟然充满了抱歉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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