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她才貌曾名动京城,求娶者众,可惜前朝君主骄奢淫逸,北梁来犯,不战而退,自愿割土裂疆,奉贡议和。
宁霓只是其中一个牺牲品。
我与她浅浅见过礼便要走,宁霓道:「娘娘果真忘了故人?」
我问:「我们见过?」
宁霓笑道:「一面之缘。」
她屏退左右,道:「昔年和亲一事无可转圜,我心属尚是世子殿下的陛下,意欲自刎玉门关前,你连夜求见,愿为我带信给殿下,让殿下带我走,此情宁霓铭记于心。」
她提及过往,神情淡淡的,像在说与己无关的事。
「那为何你仍……难道陛下没去?」
说完我突然意识到,萧景是我的攻略对象,和亲一事我不推波助澜都是好的,怎么可能主动帮他们私奔。
难道我一边安抚公主,另一边却并未送信,诓骗了她?
宁霓出神道:「信写好后,我便烧掉了。你见我第一句话,是问我当真愿意不惜一切离开?我连性命都打算舍弃,自以为是愿意的。可信写完,我想明白,离开的代价太重,我终生都难以心安。原来求死容易,求生才难。」
我明白我是去做什么的了。
宁霓道:「人生在世,许多事都无可奈何,你离开前,安慰我说,将来的路还长着呢。」
我道:「公主如今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宁霓黯然:「可惜,不能如你一般,把过往想忘便忘了。」
我直觉她话里有话,正想再问,身后传来萧景的声音:
「宁霓,你身子不适,怎么站在风口上?你们就是这般照顾主子的?!」
我行礼:「是妾思虑不周。」
宁霓想说什么,宫人看萧景脸色不对赶紧上前把她带走。
萧景扶起我,不满道:「你认什么错。」
那自然是怕他发脾气,迁怒于人。
萧景道:「孤送你回去。」
「不必。」
既然他不打算责罚人,我转身就走。
萧景自嘲般笑了笑。
6.
夤夜,天凉如水。
抚绿带我穿过御花园,走了大半个皇宫,进了间僻院。
我打着呵欠问:「究竟上哪儿去?陛下原话怎么说?」
抚绿替我换侍卫服,稍宽大,她把腰带束紧了些,道:「陛下说带娘娘去岭南药王谷寻医。」
「谁带我去……」
话没说完,萧景一阵风般进来了。
他着黑色劲装,贴身齐整,左肩系皮甲,右手戴护腕,灯影绰约,眉目温和含着期待。
我有点清醒了。
萧景道:「跟我走。」
我注意到他换了称呼。
打马穿过长街,天近破晓,城门未开。
他亮出一枚令牌:「开城门,黑羽卫奉旨出城办事。」
黑羽卫是天子亲兵,仅五十人,个个骁勇,只听令于陛下。
守卫细细看过令牌,又端详我,萧景一声爆喝:「大胆!」
守卫吓得一哆嗦:「得罪,将军请自便。」
出城后,果然在京郊看到黑羽卫列队正在等候。
领头一人见过萧景后,又与我抱拳见礼。
黑羽卫队长名唤李武,看起来似与我有旧,我便冲他点了点头。
本以为萧景送我至此,着人护送我去岭南便是。
尽管我知这趟多半是徒劳,但他有此心,我还是领受的。
谁知萧景也要同行。
我出言提醒:「天子身系万民安危,是国之根本,不可擅离京城。」
萧景道:「我都安排好了,先走,路上与你分说。」
策马而行,官道辽阔,出了宫,只觉心里说不出的自在。
半路换了马车,车内一应物事俱全,我跟萧景相对无言,便拣了本书来看。
萧景道:「你不好奇过去的事吗?」
不在宫中,我懒得应付,直言:「难道过去我与陛下恩爱?」
萧景被我噎住。
我心内好笑,既然不是什么好事,好奇它干嘛?
何况我虽不记得,但不是不知道。
萧景征战天下,是我陪他。
等他君临天下,想换个人陪。
就这么简单。
这没什么的,我想。
向来就不是付出便有回报。
你对人家好,人家便一定要领你的情,接受你的心意么?
他从未令人折辱我,已见人品。
人与人相交,也只能做到这个份上,再往前一步,喜欢谁爱上谁,却是由不得人自己控制的。
若我记得过往,是局中人,或许会有几分意难平,气不顺。
如今这般,前尘往事尽忘,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过了许久,我以为萧景不会再说话时,他却很轻很轻地说了句:「我待你,自是一片真心,可你的心意,我从未看透。」
我愕然,他说得好似是我负了他一般,忍不住嘲讽:「一片真心?陛下莫忘了,下旬是谁要册后。」
「你觉得我赶得回去么,青瑶,药王谷有秘法能使人忆起从前,心脉断裂之症东海亦有能人,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救你。」
我冷冷道:「担不起。」
「你不信?君无戏言。」
「纵使一国之君,又哪能时时凭一己快意做事。陛下,玉山倾倒难再扶,我已不在意过往,何需大费周章。」
「放肆!不需要你教孤如何做事!」
我敷衍道:「妾失言,请陛下治罪。」
萧景静了,深深吸了一口气,无可奈何道:「是,你已不在意,是我不甘心,你说放下便放下,那忘不了放不下的我呢?」
7.
萧景离京,令影卫假扮他立于朝堂之上,每日数封飞鸽传信,不敢耽搁朝政。
李武其人,据说出身武林世家,从萧景举兵时便追随他。
他办事牢靠,治下严谨,难得为人不沉闷,见我围观他们演练,递了把弓过来:「娘娘试试?」
我欣然举弓,试拉弓弦,手感说不出的熟悉。
李武道:「此弓名唤『引月』,兵器谱上排第五,辗转流落娘娘手中,秦城一战后,陛下不准娘娘再涉险,娘娘便赏给了属下。」
「秦城?」
李武温和道:「陛下在凌云关失利,着人护送百姓撤守秦城,自己留下殿后,娘娘……」
他顿了顿,我不由追问:「怎么?」
「娘娘誓与陛下同进退,待百姓撤走陛下出兵后,领一队人马挨家挨户搜罗钱财。」
「……」
原来共进退是假,抓紧捞钱才是真。
看来萧景是真的穷。
李武道:「娘娘用早备好的文书,带人扮成商队入城打点。翌日,陛下领兵退守秦城外,追兵亦在身后不远,秦城守将不敢贸然开城门,胶着之际,娘娘一箭射掉守将头盔,凛然问他,若是里应外合,将军可应付得来?」
我轻笑,手轻搭上弓弦,将弓拉满,松开时便听嗡地一声闷响,箭离弦,流星般窜出,正中靶心。
想来为助萧景称帝,我定是早早做足了工夫。
这一手射艺,也不知练了多少年。
周遭齐齐喝彩,又有人问:「头儿,后来呢?」
「后来,陛下进城得知娘娘撤退中受伤,把护卫打了个半死,要不是娘娘求情,项上人头不保,陛下脚步踉跄,双手发抖,亲自解开绷带替……」
李武故事讲得好,我听得入神,便不去马车上看书,跟他们一道骑马。
过往征南战北,经人娓娓道来,只觉白衣苍狗,风流云散。
夜晚明月当空,篝火烧得正盛。
我抬眼看到萧景远远站着,形单影只,心中不禁别有感触。
萧景坐到我身边,问:「在想什么?」
往南走天气转暖,青草破土而出,我随手摘了朵野花:
「想李武讲的故事有几分是真。两人相交,旁人能知多少内情?他能看到的,未必不是有心人想让他看的。」
萧景伸出手,我讶然,但还是把花放到他手心。
萧景道:「你只是不相信,我们也曾情投意合,生死与共。」
我沉默以对。
不然呢,真是那般好,我又怎会在冷宫忘记一切?
8.
李武讲到各路兵马会师京城,文帝驾崩,朝臣欲扶前太子登基时,我们到了药王谷。
谷主须发皆白,精神抖擞,双目明亮如孩童,但一双腿齐膝截断,不良于行。
院外,有几人朝内张望,议论纷纷,嬉笑玩闹。
「江湖闲人,治好了伤不愿离去,便在谷中居住,不懂规矩,诸位见笑。」
谷主吩咐奉茶,又道:「待客不周,怠慢各位了。」
萧景一路神情戒备,却在进门时瞬间变了张脸,亲切温和,笑道:「是我们叨扰了。」
寒暄几句,萧景道:「昔年肃州瘟疫横行,束手无策之际,幸得谷主高徒孙医娘指点,救了肃州上万百姓,事后更是不待请赏自行离去,高义令人钦佩。」
谷主抚须道:「治病救人,医者本分。」
萧景道:「孙医娘往日提起,谷中有一药泉,再操纵蛊虫,可治神志不清,记忆错乱,也可令人想起过往种种,敢问谷主可有此事?」
谷主目光越过众人,停在我身上,袖中飞丝搭脉,沉吟片刻才道:「失忆之人要么脑子受过重创,生了重病,要么受过刺激,惊悸扰气,可夫人两者都不是,老夫恐怕也无能为力。」
萧景蹙眉道:「谷主有什么办法尽可一试,萧某愿应承任何条件。」
「好大的口气,」站在轮椅后面的少女嗤笑,「若是要天山的雪莲,东海的龙蜥呢?」
萧景道:「赴汤蹈火,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