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应淮八点钟进门,天色完全黑了,路灯很淡,洒着雨夹雪,他伸手拂掉羊绒大衣上的露水,“临时又加了一台会议。”
岑枝厨艺不错,她这岁数的小姑娘不喜欢下厨,她倒是乐于尝试,煲个汤,蒸个菜,陆应淮嘴刁,他们这帮高门子弟从小有厨师保姆伺候,把胃口养馋了。
不过岑枝煮什么他都吃,好吃就多吃,难吃也没扫她的兴致。
她褪下陆应淮的衬衣,背后凝固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最严重的部位被鲜血浸泡几乎要溃烂,“你伤口裂开了。”她拿镊子夹着棉球清洁,“你睡觉蹭得吗?”
他闲闲懒懒地,不太搁心上,“压了一下,没大碍。”
岑枝奇怪,磨破的面积太大,像从后面覆盖碾开的,“你自己压的?”
陆应淮这次没出声。
她恍惚了一秒,为了陪那个女人,连养伤也顾不上了。
“宋小姐不知道你有伤吗?反复撕裂会化脓发炎。”
他嗯了声。
岑枝涂着药水,“撞我车的人你调查了吗。”
药水的烧灼感流入皮肉,他痛也一动不动,“在查。”
岑枝察觉男人的敷衍,“为什么不报警查?”
她起初想过与纪席兰有关。但当年纪席兰再厌恶宋禾,都没直接动手,仅仅口头逼迫,没必要对她玩这么大。
毕竟,她比宋禾老实多了。
岑枝心事重重包扎完,陆应淮看着她,她头发又长了些,披散在肩头,倾泻而下。
不言不语时,娇弱乖巧,犯脾气时,清冷倔强。
无论哪一面,皆是她的风情。
陆应淮极力克制情绪,“我不过来了。”
岑枝没多想,“那谁给你涂药?程秘书的手法行吗。”
“不只是上药。”他喉结上下滚了滚,“我以后都不过来了。”
她还在弯腰整理,动作一僵。
如同一个世纪漫长,岑枝晦涩答应,“好。”
“你先住在这。”陆应淮肩膀绷得紧,胸廓也起伏不定,“麓山安全,开春再搬。”
她手从他身体抽离,他也感受到那一丝柔软渐渐消失。
“我问你一个问题。”
岑枝吸气,“你是不是清楚是谁了。”
陆应淮要挖一个人易如反掌,他一直拖,证明不想挖。
“是宋小姐对吗?所以你不愿追究,对外封锁这件事,瞒着我,也瞒着陆家。”岑枝浑身战栗,牙齿也磕磕绊绊,“如果这些伤全部在我身上呢?你能扛,我也能扛吗?她不是闹着玩,她在害我,要我的命。”
岑枝眼尾翘,且是标志的杏核型,妩媚中带幼态,哭泣泛红格外的惹人怜惜。
像是堵着一块巨石,陆应淮胸膛闷钝,“她不会。”
岑枝的呼吸都轻了,轻得茫然无助,“不会什么。”
“不会要你的命。”
一盆凉水当头浇下,岑枝声嘶力竭,“非要我真的出意外,你才后悔自己太护着她吗?”
“岑枝。”陆应淮忽然喊她的名字,却迟迟没有下文。
“宋禾是幕后主谋,你还查下去吗。”她固执要个答案。
男人咬出一支烟,岑枝坚定清澈的眼睛,委屈又陌生的光,勾得他莫名焦躁,他甩出打火机,砸在门板,砸得瘪了。
岑枝整个人也仿佛被掏空,不停下坠,坠入无底的深渊。
他已经给出答案。
陆应淮这个人,好的时候,当真好。
硬朗汉子的三分柔情,温柔得掐出水。
坏的时候,决绝的时候,一切都灰飞烟灭。
岑枝体验过他的好,也体验过他的坏。
好有多沉溺,坏就有多崩溃。
..
纪席兰在麓山公馆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终于等到陆应淮露面,“你带她来的?”
被堵个正着,男人不耐烦,“她朋友。”
“她哪个朋友能租下麓山啊?一定很有财力了。”
陆应淮倚着扶梯,“您不认识。”
“分明就是你!”纪席兰一针见血戳穿,“我看监控了,你们一起来的。”
他一张脸阴鸷得厉害。
“我收买了姚文姬的主治医生,她是装病,打着绝症的幌子,讨陆延章心软,想扳倒我,夺回陆夫人的位置,她做梦!”纪席兰话锋一变,“那只狐狸精在南海湾吃香喝辣,花着你的钱,未免太不把我放眼里了。”
男人侧身一横,拦住纪席兰,“您要干什么。”
她恼了,“我动不得岑枝,还动不得那只狐狸精吗?”
“不行。”陆应淮态度强硬。
纪席兰冷笑一声推开他,一句多余的话没有,扬长而去。
当晚,宋禾在南海湾大哭了一场,保姆电话里告诉陆应淮是夫人打了宋小姐一巴掌,又摔了不少家具物件。
他站在落地窗前,“夫人说什么了。”
“夫人说要是宋小姐不识趣,她做得那些丑事,不会留情面。”
江面的霓虹掺着雪色,映在陆应淮眼底,他一言不发挂断。
自从在麓山公馆分开,岑枝再没见过陆应淮。
剧院组织去了吉隆坡巡演,在华人圈反响不错,岑枝在话剧圈的地位又升了一级,回国后黎珍约她吃饭庆祝,黎珍刚托人诊断了胎儿的性别,是儿子。
老公奖励了她一辆卡宴,虽然借精生子不是自己的种,起码脸面没丢,养大之后娶个大富大贵家的独生女,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我现在是曾家的大功臣,曾少康对我有求必应,要星星不给月亮。”黎珍抚摸着隆起的小腹,“五个月后儿子平安落地,曾家的独苗苗,更是我的天下了。”
吃完饭,黎珍提出到珠宝店给岑枝买一条红宝石手链,“你本命年,犯太岁。”
她笑了笑,“那我要贵的。”
跨进珠宝店,岑枝有感应似的,望了一眼休息区,沙发上的男人背对大门,穿着丝绒衬衫和呢料的西裤,短发不似平时打理得英气,很随意,却也利落。
不远处,几个柜员众星捧月哄着宋禾试戴珠宝。
岑枝五脏六腑撕开无数口子,酸涩像决堤的潮水漫过她,她要走,被黎珍拽住。
她了解黎珍的脾气,非得大闹不可,“我不想和他们碰上。”
“谁小三谁心虚,你躲什么?”
事实上,根本说不清到底谁有理,谁理亏。
她知道宋禾与陆应淮那一段,也知道宋禾又缠上他了,宋禾同样知道她是陆应淮的现任正牌。
这种一团乱麻的关系,复杂又混乱。
拉扯的工夫,程洵从里面出来,他吃了一惊,岑枝从不逛珠宝店,破天荒逛一回,竟是冤家路窄,“岑小姐。”
岑枝看着他的左腿,“伤好些吗?”
程洵没想到她惦记这茬,心头一暖,“好了。”
踌躇半晌,她轻声细语,“他呢。”
男人单手点烟,讲着电话,在交谈的空隙,他听到熟悉的声音,偏过头。
岑枝马上错开眼神。
“药膏和纱布在麓山公馆的床头抽屉。”她咬紧下唇,脑海回忆那晚的场景,舌根苦得发涩,“他也看到了。”
程洵干咳,“陆先生后背的伤反复发炎,还没痊愈,宋小姐不知情,是我帮他换药的。”
岑枝脸上没什么反应。
陆应淮是为了救她而受伤,宋禾不知情,便不会吃醋生气。
即使那个女人暴露了狠毒的一面,他也没有让宋禾太难堪。
岑枝进去后,程洵去停车场,其实他一直觉得,岑枝是一个挺好的姑娘。
不作,不贪,不炫耀。
崔曼丽前脚傍上一位富豪,后脚就摆起排场,每天院长亲自接驾,泡美容茶,请按摩师,供祖宗一样供她,岑枝不仅没要过排场,甚至没求陆应淮办过一件事。
包括她爸的遗产被卖掉,都是陆应淮回家撞见她哭了才得知。
饶是陆应淮那样铁心铁骨铁手腕的男人,心也焐化了点。
黎珍趾高气扬坐在高脚凳上,点名要接待宋禾的店长服务自己。
动静太大,宋禾也发现了她们,在镜子前观望。
店长左右为难,大约是顾忌陆应淮在场,宋禾没争,很温柔大方,“你去接待她们,我自己选。”
陆应淮仍旧拧着眉,香烟燃烧殆尽,烟灰烫了手指,他才意识到,抬手掐灭。
“淮哥——”宋禾选了两条项链,在胸前比试,“哪条好看?”
男人心思好像不在这,指了一款宋禾最不入眼的,她不太高兴,“你不是说紫钻适合我吗?我皮肤白。”
岑枝手一紧,陆应淮也对她说过这话。
“白钻也适合。”
她不乐意,“那我怎么选。”
陆应淮重新又点了一支烟,“都买。”
黎珍扭头,确认是哪款项链,对店长说,“我要4.5克拉主钻的紫水晶项链。”
“曾太太,这款..”店长欲言又止,“不卖了。”
黎珍明知故问,“为什么不卖?”
店长偷瞄她后面,“是..”
“因为我要了。”宋禾迎上去,一挥手,“这里摆出的每一款,我全要了。不过,既然是岑小姐的朋友,你要哪一款我送给你。”
黎珍瞪她,“宋小姐蛮有钱嘛,是你老公养你吗?”
岑枝捅她,无奈黎珍上头了,越战越勇,“我会买不起珠宝吗?我怀着曾家的血脉,花老公的钱比宋小姐花陆先生的钱名正言顺。”
她甩出卡,提醒店长,“你瞧仔细了,我是年消费一百万的金卡客户,享有优先权,她喜欢的我也相中了,我不愿意割爱。”
宋禾拿着首饰盒,“金卡又怎样?你消费一百万,我可以消费一千万。”
“拼财力是吧?”黎珍不依不休,“今天我给岑枝买定了。”
“隔壁也有一家珠宝店。”沙发上的男人忽然开口,“我陪你去。”
宋禾一愣。
她是个聪明女人,明白在大庭广众下不能撒泼任性,折了陆应淮的面子。
“好。”她朝黎珍莞尔一笑,直奔陆应淮,挽住他手臂,“你推掉应酬陪我逛街,我什么都听你的。”
脚步声咫尺之遥,空气中飘浮着他的味道,岑枝屏住呼吸,没有回头。
依稀感觉背后有一缕视线,沉寂,深入,晦暗,如芒刺背。
黎珍大获全胜,得意洋洋的,“贱货,和我抢?”
陆应淮在她身边停了一下,“曾太太。”
散漫慵懒的腔调,警告意味却不言而喻。
岑枝如临大敌,她转过来,“陆先生,黎珍是给我买礼物,如果得罪了宋小姐,我替她道歉。”
“岑枝!”黎珍拍她屁股,“我凭什么——”
她抓住黎珍胳膊,暗暗使劲。
陆应淮最痛恨当面招惹他的人,骂宋禾,相当于扇他嘴巴子。一旦挂不住脸儿了,出手报复,曾家的势力绝对无法抵抗。
黎珍有点醒悟了,没吭声。
陆应淮注视她,也许是尴尬,也许是怨恨,她眼梢炙红,似乎下一秒便要落下泪。
他克制住燥意,没再刁难。
当男人消失在门外,岑枝像被剥光了所有筋脉,乏力垮塌下来。
店长把首饰盒交给黎珍,“曾太太,已经有人付款了。”
“谁付的?”
“是陆先生。”
岑枝双手攥得太用力,指节都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