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给你一个下午的时间，能够和金庸小说里的某个人物约会，可以见你想见的任何人，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你会选择跟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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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的第一感觉是惊讶，随之而来的是欢喜，虽然听起来荒唐不羁，但是却不失为一个值得考虑考虑的好问题。

得出答案之前，我不觉在脑海里细细咂摸我与金庸小说的「历史纠葛」。

像许多人一样，我对金庸小说的了解，启蒙于由金庸小说改编的武侠影视剧，尤其是《射雕英雄传》，前前后后，断断续续也不知看过多少遍。

剧中人红颜白发的红颜白发，驾鹤西去的驾鹤西去，分道扬镳的分道扬镳，默默无闻的默默无闻，只有当年心心念念的观众，每每想起来，一切宛如昨日。

真正读他的作品，反而是大学时候，这个年纪已经算是后来者了，但是我也并不觉着遗憾，有些爱恨痴缠，有些人情冷暖，有些世态炎凉，有些人心的参差多态，没有亲身体会的经历感悟作为支撑，不一定能够体会出来，那样读起作品，不免流于走马观花，蜻蜓点水了。

这即是将书读得浅了，也就是辜负了创作者的一腔含蓄深沉的心肠了。

正因为此，才会感动于「鬼魅邪祟」的梅超风，一个女人栉风沐雨的辛苦，而不是幼小时候在电视剧里看到她出场，立刻感到阴气森森的可怕；才会动容于「扭曲人性」的周芷若，从一个清清白白的芙蓉女儿，变为五指骇人的毒妇背后的凄酸冷清，而不是在她孤家寡人，失道寡助之后，一味地感到恶有恶报的痛快；才会心有不忍，不愿翻开血迹斑斑的《笑傲江湖》，只因为那个陌上人如玉，举世无双的好青年林平之，一步步被推向了绝望的深渊，而冷清残酷的时代，许多时候就是这样让人玉石俱焚，比如贾宝玉，比如于连，比如盖茨比，读得多了，见得多了，走过一段人生路，也便更加感到人生一世，百千劫难的沉重压迫，并非空穴来风，并非胡说八道，并非只是小说而已。

小说之所以能够打动人，全在于这一点「真」——不是情节和人物能够在活生生的人世间指名道姓，追根溯源的真，而是浓浓淡淡，深深浅浅地，令人感悟到相似的人情暗涌，人性嬗变的真，是通过书里的婆娑众生，我们观照到自身，观照到此身经历的时代的缩影的真。

金庸小说打动我的地方，往往就在于这一点「真」，所谓的「真」，自然有岳不群为一己私利而做伪君子的小人面目，自然有张无忌摇摆不定，沉陷在诸多红颜佳丽当中乱花迷眼，茫然失措的心态，自然有韦小宝为求自保，有时「谋财害命，左右逢源」的圆滑势力，这是「人性」的「真」，没有那么歌功颂德的洁白无瑕，但是他们不是完全没有「底线和持守」的。

归根结底他们还是有所珍重和忌惮的，岳不群有他爱护的妻女，张无忌有他最终心系的赵敏，韦小宝也不过是图一个现世安稳，及时行乐。

这也是我对《连城决》始终不能够热爱起来的原因——它太阴森，太邪恶，太诡谲，太黑暗了，将人的私欲和贪婪彻底放大了，所以为了一己私欲，所谓师徒手足，父女恩情，伯叔亲朋，都不过是必要时可以牺牲的棋子，这样惨淡的人世，情比纸薄，丝毫无法寄望和设防的江湖，是否也是一种「平面化」？

英国小说《呼啸山庄》里那样邪恶的复仇魔王希刺克里夫，心灵深处对凯瑟琳的爱却是无人能及的，缠绵深重，令人震撼动容的。

不管人之初性本善，还是人之初性本恶，那是太过飘渺而难以设身处地去探究的问题，但是人性本身善恶共存，应该是能够被接受的真相——如果剥离了善恶混揉的质地，各自安放在不同阵营的两边，都是令人无法心悦诚服的考量，也就是人性的扁平和虚假。

亦舒也说，黑白之间夹杂着深深浅浅的灰。人生路上，谁也不敢乌漆麻黑，谁也不能洁白无瑕，反而是处在这灰色区域内，比较安全。

金庸小说另一点「真」，是人情的真，这种「真」不是大行其道，能够为所有人认同的「现实主义」的真，而是想起一遍，便感慨唏嘘，思君黯然的「浪漫主义」的真，是从一而终，痴心不改的纯真。

是郭襄骑着毛驴儿，千山万水找寻她的大英雄哥哥，揣着满心的温暖明媚回忆，不肯回头，最终疲倦了才削发峨眉山，做了一派宗师的「真」；是年轻时候芳华绝代，却苦于一颗春心无人能解的瑛姑，在皇宫内苑里邂逅了装疯卖傻，天真活泼的老顽童，结果一见倾心，好多年好多年独守黑龙潭，研究奇门遁甲，只为替他报仇，替死去的孩子报仇的「真」；是蕙质兰心，苦不足惜，甘之如饴的双儿，陪在韦小宝身边，嘘寒问暖，小心呵护，连夜替他补碎片，拼藏宝图的赤胆忠心，是他身边莺歌燕舞，春夏秋冬迎春数不胜数依然不觉有憾的「真」……

自然，还有杨过断肠崖一等十六年的真，夏雪宜斯德哥尔摩情结的真，顺治出家为僧，为着纪念故人长也不点灯的真。

这样的苦心孤诣，一往情深，在现实生活中何处去寻，正因为无处去寻，所以才叫人失魂落魄，感动涟涟，所以才令人流连忘返，传诵纪念。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一副对联，十四个字，深深藏着金庸武侠的奇经八脉，道尽他一生至此最为人称道的功名得失，自然也蕴藏着许多深深浅浅的岁月沧桑，人生感悟。

吟得出这一副对联的，也算得上对金庸有「一面之缘」，真正将所有作品彻头彻尾读过一遍的，已经是百里挑一，能够将情节内容滚瓜乱熟，信口拈来的，堪称一往情深，深可几许。

王国维形容求学得道有「三境」，如果以上三点也可粗浅笼统当作「三境」的话，我也只是抵达这「第一境」而已。

他的小说全集，到今天我也没能全部读完，如果读完了，还要漫长的后半生何用？即使读完了，大可再读第二遍，第三遍，谁说不能似《红楼梦》一般读一遍有一遍的欢喜得失，读一遍有一遍的心领神会。

至于L的那个问题，我想我已经给出了该有的答案。

是跟着黄药师在桃花岛落花纷飞里把酒言欢，还是听听小龙女独自一人在断肠崖底十六年风霜寒暑的心得，然后求她传授行云流水安然无恙睡在绳床上的秘诀，是让殷离替我梳梳头发，还是和赵敏一起策马扬鞭，在绿草盈盈的草原上，是去看看东方不败的庐山真面目，见识见识她「只手可摘星辰」的黑木崖顶的闺房，还是和凌霜华一起去观赏这一季盛放的满城菊花？

见了谁都是无法心满意足的，人就是这么贪心，我就是这么贪心，见了谁都会感到遗憾，为什么是这个，不是那个，为什么不能一日看尽长安花，为什么不能让雍正既得了天下，又和韦小宝畅所欲言，心无芥蒂地双手擒拿？

套用一句金老的旧话，不过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L非要一个答案，于是我语含恍惚地说，那就是瑛姑吧，我真想问问她——

「这么些年过去的，你是不是，还在痴痴地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