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西北乡村教师的观察

时间:2020-01-08 14:45:07   热度:37.1℃   作者:网络

原标题:一个西北乡村教师的观察

Joe Vitone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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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讲述者叫小新,今年 25 岁。两年前,她成为了一所乡村小学的语文老师。

她从小长大的城市其实离这个村子并不远,但让她没想到的是,那里的孩子们却过着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1- 不会写作文的小同学

我所在的这个村子位于甘肃、宁夏和陕西交界的一个地方,它距离我从小长大的城市只有 25 公里,但是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到过这个地方,也没有想象过这里的生活。

这是一个省重点扶贫村,在两座山的交界处,很偏僻,整个村子都是建档立卡户,几乎每一家都很贫穷。我教书的这个学校里,有 58 个小学生、21 个幼儿园小朋友,一共有 10 位老师。我所考的这个项目叫做「特岗老师」,工作的前三年都需要在中西部偏远的乡村小学教书。

我是 2018 年 9 月来到的这个学校,报到的第二天我就被塞了一本课本,被安排去给学生们上课了。我主要教授五年级和三年级的语文课,初次之后还兼任三年级这个班 9 个孩子的班主任。

■ 小新任教学校的篮球场

到达学校的第二天,我见到了我要教的孩子们。 这些孩子跟我之前在城市小学实习时遇到的孩子不一样,他们不活泼,害怕跟我对视,也不会回答我的问题。如果叫人回答问题,有的小孩甚至会害怕到发抖,感觉这些孩子都很抵触我这个陌生老师的到来。

他们似乎对我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无论我做什么都与他们毫无关系,这让我的第一节课上得特别有挫败感。

课上我会问他们一些比较主观的问题。比如,读完了课文后,我问,「如果你是课文中的主人公,在这个情况下你会怎么做呢?」或者「如果有小朋友摔倒了,你会怎么安慰他?」

每当我问到这种需要思考的问题,讲台下都一片死寂,所有的小孩都低着头。他们好像从来不会思考,他们只是坐在那里,被迫完成一个端坐的姿态。

后来我被迫改变了策略,用更多的时间来讲字词,让他们背字词,给他们听写,他们显得特别开心。他们似乎更接受这种死记硬背的学习方式,他们觉得这个方法才是正确的,之前的老师们也都是这么教的。对于他们来说,与其思考怎么安慰摔倒的小朋友,不如去抄写 100 个字词,他们讨厌需要表达自己的意见的问题。

我们之前写过一篇《XXX,我想对你说》的作文,大概是希望同学们能向家里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但是我没想到,最后交上来的作文大部分都是抄的。有的孩子写,「我的爸爸是一个医生,他的工作很辛苦」,可是全班没有任何一个同学的爸爸是医生。有的人甚至把作文书上的「我叫王小明」也直接照搬到自己的作文中。

每次让他们写这种有关情感的作文,结果都令我我特别难过,他们好像并不知道应该如何感受和表达自己的情感。

■ 雪后的校舍-2- 没写作业的理由

我们班上一共有 9 个孩子,其中有 6 个孩子的父母都外出打工了,他们平时就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因为害怕孩子出事,老人家一般不允许小孩自己出去玩,就让他们在家里看电视或者玩手机,几乎每个小孩都是抖音和快手的深度用户。

因为这个村子是省重点扶贫村,留在村里的青年人都很少能找到合适的工作。我刚开始在这个小学工作不久,认识了一个叫小红的女孩,她虽然不是留守儿童,但是家里的状况却更加堪忧。

我是去年 10 月份第一次见到小红的,那会儿天气不算冷,小小的她穿了一个军绿色的棉袄和一个大号蓝球,刘海遮住了她上半张脸。别的小孩在操场上疯玩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贴着墙边走,不管做什么都是一个人。

两周之后,有一天早上,我看见她一个人站在校门口哭,就上去问她怎么了。她说的含含糊糊,一会儿说是没写作业,一会儿又说是忘了拿了。我安慰了她,跟她说没关系。

可是后来还是听说,小红那天早上没有来上课,直到下午才出现。我当时以为她是因为作业的问题而害怕来学校面对老师,也没有多想。

直到几个星期之后,我和同事都混熟了,一位村子里的老师才告诉我,那天小红究竟是经历了什么。

他说,小红那天之所以没有写作业,是因为头天晚上她妈妈在家里做生意——她的妈妈是做皮肉生意的,她爸爸就负责给她妈妈拉生意。这一家人是村里有名的低保户,她妈妈每天就在国家给他们盖的房子里做生意,因为家里只有一张炕,有的时候生意做得太晚了,那些男的就不走了,小红和她的弟弟就需要跟这个男的和妈妈一起挤在一张炕上睡觉。

而那天晚上,小红的妈妈正在做 A 男的生意,小红带着弟弟在院子里玩。与此同时,B 男突然出现了,要求小红妈妈先接待自己,A 男自然不同意,一番争吵之后,恼羞成怒的 B 男随手抄起房间里的一把菜刀割下了小红妈妈的一半耳朵。

后来他们叫来了 120,小红妈妈去卫生所里包扎耳朵,惊慌失措的 小红还要忙着照顾自己二年级的弟弟,折腾了一晚上,所以小红才没能完成作业。但是她也不知道要怎么跟老师解释这件事,就只好了哭着跑走了。

■ 村里的房子

今天夏天,我们做贫困家庭学生的走访,我当时就去了小红他们家。他们一家人住在高高的坡上的一间砖瓦房里,那房子类似于其他人家的工具间,门口放着一个没有外壳的洗衣机,旁边的麻绳上晾着几件衣服,几乎就要坠到地上了。

进门之后,我看见了小红的哥哥和妈妈,他们正在手洗衣服。小红的妈妈非常漂亮,白白的,高高的,在家里也画着妆,穿着一间非常时髦的丝质短袖和牛仔超短裤,你很难相信这样的一个女人是出自于这样的一间房子。

小红和她弟弟看到我们进来以后就跑掉了,她妈妈上来就问我们说,「这次调查是学校给钱吗?大家都知道我们的情况,要是给钱的话,你要给我说一下,你尽量打到我的卡上,不要打给他爸爸。你们也知道他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钱最后绝对是花不到小孩身上的。」

等我们做完了调查走出去,拐过他们家墙头的时候,他爸爸也凑过来跟我们说,「你们走访有钱吗?我们是镇上区上市里都挂了名的建档立卡户了,我们家有三个小孩,我跟我老婆两个人都没有工作。一般打钱都是打到我的卡上,我的卡在你们学校有备案,你一定要打到我的卡上。」

他们觉得我们来走访是一定有钱的,「如果你们没给钱,你们就是骗我,钱被你拿走了。」

虽然我们这些老师都对小红这样的孩子非常心疼,但是也只能是「救急不救穷」,孩子来上学的时候偶尔给他们买一些吃的,都要看着他们在学校里吃完。因为一旦让他们的家长知道了,万一之后孩子出现了肚子疼之类的状况,即使与你无关,家长也经常会怪到老师的头上,甚至会跟老师索要赔偿。

■ 村子周围的风景-3- 匪夷所思的男孩

我们班上有一个叫小牧的男孩,他的爸爸经常打他,等他稍微长大一些了,他也会还手打他的爸爸,甚至也还会打自己的妹妹。除此之外,他还经常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今天 10 月份的时候,他把邻居家一个四岁的小女孩骗去果园里摘果子,摘完果子之后又把女孩儿骗到了墓地里,给她打了一针,这个小女孩当天晚上就发了高烧,屁股有一块肿得像核桃那么大,乌青发黑的。

第二天早上女孩的妈妈下班回来,才发现了孩子的异常,医生来看了说是中毒,家里人就赶紧报警了。

警察调查时,在监控上看到了是小牧把这个小女孩带走的,而且女孩的弟弟也指认说是小牧骗走了他和姐姐,他看到了小牧给姐姐打针。

警察把小牧带到了派出所, 他在审讯室里表现得很淡定,怎么也不肯承认自己做了这件事,直到警察说他不到 13 岁不需要负责时,他才开口承认。

但是后来在指认现场的时候,小牧又改口了。小牧在指认的过程中遇到了他的妹妹,在警察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就把妹妹拉过来,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一句什么。警察赶紧去控制住他的妹妹,才知道他是告诉他妹妹让她把针管扔掉。

被扎针的小女孩因为情况很严重被送到了西安的大医院,一直高烧不退,甚至全身抽搐。儿童医院的医生说,因为无法确定注射了什么液体,无法对症下药。

小牧起初怎么也不肯说明他给这个女孩注射了什么,最后警察又表示不会治罪,他才说出实情,说是看到家里有半瓶啤酒,他就把啤酒弄到针管里。

大人问他,「为什么要给别人打针?」

他回答得很冷静,「我就是好想看一下打针是怎么回事。」

我们都以为小牧从派出所回来以后会消停一段时间,没想到这段经历对他来说毫无触动,他还是照常跟同学疯玩,开心地大笑,操场上打乒乓球,好像那件可怕的事并不是他做的。

■ 孩子们跑出教室

我们都是试图去引导小牧,也请他的父母来,希望能一起教育这个小孩。这件事发生之后,我有一天在村子里遇到了他的妈妈,我就劝她说,「小孩子一定要好好教育,不然之后可能会发生更危险的事。」

她妈妈说,「教育了呀,怎么没有教育,他爸爸已经把他打了一顿了,中午饭都没吃,我看着都心疼。多可怜啊,我到商店里去给他买点方便面和火腿肠。」

我一听,差点气晕过去,这哪儿是惩罚,小孩子最喜欢吃方便面和火腿肠,这不是变相奖励吗?

父母不管孩子,警察说未满 13 岁管不了,于是小牧不仅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回来后反而变本加厉,无法无天。

比如,他会用火烧女同学的头发,把低年级小朋友的乒乓球拍当面毁掉,甚至毁坏隔壁班级同学的作业本。

他划坏了隔壁班同学的作业本后,我们请他的家长来学校,希望能共同教育这个孩子。但是家长来了以后,上来就表示,「不是我们家小孩的错,是你们没有教好。你们凭什么说是我们家小孩弄的?你们谁看见了?你们谁能作证,小孩说的话能相信吗?」

我们给家长展示了监控录像,她也依然不承认,「我看这监控,他进不是他们班自己教室吗?我觉得我们家小孩挺好的,你们这样是针对我们家小孩还是怎么说?」

我们做老师的,面对这种情况会感到深深的无力感,只能尽量告诉别的小朋友千万不要去招惹他,大家只希望以后不要在社会新闻中看到他。

■ 周末时,大门紧锁的学校-4- 不幸的父母与不幸的孩子

在我所教的班上,9 个小孩里有 7 个小孩的父母都已经离婚了。这些学生的家长普遍都非常年轻,他们中的大部分也曾经是留守儿童,后来早早地结了婚、生了孩子,但是很多人对于婚姻和孩子的教育问题并没有什么概念。

我们班上有一个叫小刘的女同学,她今年 10 岁。她的妈妈在 20 岁时就生下了她,并在她三个月的时候就因为与公婆关系不和而离开了这个家。

从那时候开始,奶奶就对小刘开始了洗脑教育,告诉她她的妈妈是个「臭婊子」、是「不要脸的坏女人」。当小刘指着爸爸妈妈的婚纱照问奶奶,「照片中这个站在爸爸旁边的女人是谁」,奶奶会非常严厉地警告她不许再问与这个女人有关的问题,否则就不允许她看电视。

小刘也逐渐接受了,她的妈妈是一个坏女人的设定,一旦她有所怀疑,奶奶就会反问她,「如果你妈妈是一个好人,她又怎么会丢下你不管呢?」

去年有一天,小刘的妈妈回到了村子,她来到学校希望能看看小刘。我当时刚好路过,就听到小刘跟她的同学说,「那个不要脸的坏女人来看我了。我奶奶不让我跟她见面,我才不和那样的坏女人见面。」

我就赶紧问她是怎么回事,才知道原来那是她的妈妈。后来在语文课上,小刘在她的作文里描述了她当时的情感,她说她其实很想见到她的妈妈,想问问她到底为什么不要自己。

■ 周末时,空旷的教室

后来因为这件事,小刘的奶奶又对她加强了洗脑教育。她这学期变得特别自卑,我跟她说话的时候,她也不太愿意回应我了,只是低着头听着,听完就走掉了。

她好像已经觉得无所谓了,也不愿意听我再说。

-5- 秋天的玉米地

我之前上过一节语文课,让孩子们写秋天的景色。交上来的作文里,赫然写着,「秋天,麦浪翻滚。」可是要知道我们这里种的是冬小麦,是夏天收的,只要出去看看就知道,秋天的地里根本没有什么麦浪。

我们这里秋天的时候会种油菜花,幼年的油菜花看起来很像是萝卜叶子。有人就在作文里写,「都快要冬天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妈妈要种那么多萝卜……」

我当时看了心里特别难过,这些小孩生长在乡村,教育资源比不上城市的孩子,对于自然的观察和知识居然也很缺乏。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连自家的麦子是什么时候成熟都不知道。那节语文课上我真的特别绝望,中途还跑到教室门口偷偷擦眼泪。

哭完之后,我决定带他们出去亲眼看看秋天。我们一起去秋天的玉米地,他们第一次开始认真地观察玉米,发现玉米原来是从根部开始一点点变黄的。在路上,孩子们还发现,原来秋天也是有花的。

■ 村庄附近的玉米地,图/新华社

我尽量引导他们观察和描述秋天,问他们「这个是什么颜色?这个是什么样子?它有没有什么味道?你摸起来它是什么样的感觉?」我需要一步步带领着他们,去培养他们看待世界的好奇心。

结果,那天学生的作文都写得很好,他们就写他们看到了什么。

有一个小孩写道,「秋天,玉米失去了它的生命。但是我知道它们即将被带回家里烧炕,我想这也许就是它的第二次生命。」我觉得他写的特别好。

这件事过后,我也在反思:我想也许是我错了,我之前总是困惑为什么他们不会形容、不会写作文,但是通过这次的语文课我开始意识到,他们不会是因为他们没有见过,他们需要一个人带领他们走到外面的世界里去。

我来到这个小学,最想要做的不是把孩子们的成绩教得多么好,我最希望的是尽自己所能,告诉这些孩子们一些他们所不知道的世界,让他们拥有观察外界的好奇心和思考问题的能力。

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命题,但我正尝试着从每一节语文课开始,让孩子们有所改变。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故事FM”,讲述者小新,主播@寇爱哲,制作人刘逗,声音设计@故事FM 彭寒,文字刘逗,运营翌辰,未注明来源配图由讲述者提供。「故事 FM」是一档由大象公会出品,亲历者自述真实故事的声音节目。每周一、三、五在微信公众号(ID:story_fm)及各大音频平台同步播出。文章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芥末堆立场,转载请联系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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