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一口咬定了是黄毛打的他。他将那场景描述得绘声绘色,说到深处,还害怕地往病床上缩。于是人们心疼地对他说,没事的,别害怕。他回来那天,头上包了一层厚厚的纱布,腿上也包了纱布,看起来像个埃及塔里久久存放的木乃伊。黄毛几次想冲上前去,都被班主任拦住了,后来,班里的男生也拦住了他,他们围成一个圈,把黄毛挤在了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啊?」他们问。...
猴子一口咬定了是黄毛打的他。他将那场景描述得绘声绘色,说到深处,还害怕地往病床上缩。
于是人们心疼地对他说,没事的,别害怕。
他回来那天,头上包了一层厚厚的纱布,腿上也包了纱布,看起来像个埃及塔里久久存放的木乃伊。
黄毛几次想冲上前去,都被班主任拦住了,后来,班里的男生也拦住了他,他们围成一个圈,把黄毛挤在了外面。
「到底发生了什么啊?」他们问。
人那该死的好奇心,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黄毛只能狠狠地踹窗边的座位,一下又一下,响得吓人,他嘴里的烟雾吐了出来,在教室上空盘旋。有人皱着眉捂住了鼻子,堵住了耳朵。
语文老师是个挺年轻的小姑娘,她没见过这种情况,拿着书的手不停地颤抖,连板书也写得歪歪扭扭。
「自己不要学,还打扰别人。」
于是在这突兀的安静里,小声也能放成大声,这声音自前方而来,是坐在第二排靠窗的男生,他们叫他娘娘腔。
「你他妈再说一遍!」
黄毛冲上前把他踹倒在地,他捂着肚子痛苦地蹲了下来。
邻桌拉住我的袖子,指尖颤抖:「好可怕啊,真的好可怕啊。」
班里传来细细碎碎的说话声,刚开始很轻很小,慢慢地变得很响,最后他们开始叫喊起来。
「差不多行了!」
「啊,好可怕啊,竟然和这种人一个班。」
黄毛恨恨地盯了一圈班里的人,摔门而去。
不知道谁提出了这个建议,他们说,猴子你快坐到这里来,把黄毛的座位移到那边去,哎呀,我不想和这种可怕的人做同学呀。
就像沙漏,从上至下,从下至上,你看,又颠倒了。
黄毛两天没来学校,班主任试图找他的父母,但打了十几通的电话,没有一个人接,他想去找黄毛的家,但那生锈的铁门,敲了很久,也没有人开。
班里的人,把他的座位移到了后面,猴子可怜地一瘸一拐,大家涌上去,帮他拿书包,拿文具,没人去动那桌椅。
「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啊。」他们问。
人的好奇心总是很重,就像哪怕前方是深渊,他们也会爬到深渊的口子,从上往下看看,里面是什么啊。
走廊有些冷了,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廊下吹来的风带着一些湿意。
李原又写了密密麻麻一堆公式,他画出一个圆,在圆上拉线条,最后拉出了一个三角形,三角形又往外延伸。我看得眼花缭乱。
「把这题,解一下。」他看向我,褐色的眼安静地盯着我。
我有气无力地接过纸,从书包里抽草稿纸,结果抽出了一张语文试卷,正面是一篇阅读理解。
爱情是什么呢,是做一棵树,伴你左右,还是做一枝凌霄花,我不攀附于你,因为我不是那缠绕的菟丝花。
爱情是什么呢?
我弯出一个笑容,把试卷推到他的面前。
他正在解一道大题,题目很难,但他解得很快,就像不用思考。
「李原,」我叫他,「杀死我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他停笔,抬头看我:「因为你想死。」
一样的答案。
他又继续低头,如永不动弹的雕塑,也像没有心的机械。
「你知道我想要的爱情是什么吗?」
他终于停了笔,没有再动,那双漂亮的眼睛,终于泛起了波澜,死水投入一颗石子,于是荡开一圈温柔的波圈。
「我知道,所以我杀死了你。」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好笑,于是我笑起来,捂着肚子笑出了眼泪。
他说,因为你想死。
因为你想死,所以我杀掉了你,因为你想要骨血交融的爱情,于是我给你一场极致的爱。
那是于血腥中,冉冉升起的绝望之花,玛利亚的雕塑从高空坠落,神圣的天使从教堂跌下,地狱里,堕落的九天使张开了翅膀。
班级里开始流传一个视频,那是一群男人把一个人堵在巷子里,他们踢他打他,用鞋狠狠地踩在他的手指上。
终于,那鼻青脸肿的人抬起了头,熟悉的黄毛,脸上却没有往常那耀武扬威的样子,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对着那几个穿花衣的人说。
求求你们,我一定会还上钱的。
他们笑了,他们解开了裤子,黄毛的头发被淋湿,那精心做好的发型,被浇成了弯曲的,垂下来。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
班级里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他们从头一直传到尾,从尾传到了隔壁,然后慢慢地,传遍了方圆。班里的人,凑在一起,把手机放在桌子上,聚拢着看这个视频,他们捂住了嘴,说怎么会这样呢。
眼里却跑出了隐秘的快意。
有人问猴子:「是不是你发现了这个,他才打你的啊?」
猴子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他说:「是啊,他威胁我不要说出去,然后,然后就打我。」
那些人义愤填膺,他们说,难怪没人喜欢他,这么恶心。
我抱着书坐在李原旁边看他解题,为了方便,我干脆把凳子,也一起搬到他桌子旁边。有人看向我们,但他们很快就移开了目光,因为,有比这件事更有趣,更疯狂的事情发生了,那这微小的变化,就不值得为人称道了。
李原抬头看了我一眼,继续解题。我支着脑袋看他,他的手握着笔,在草稿纸上列出一道道我看不懂的公式,然后他抽出一道奥数题,开始解。
「你好厉害哦。」我夸他。
他的笔顿了一下,继续写,但我分明看见他藏在发后的耳朵,慢慢泛红。明明只是一句夸奖而已,他却能有这么大的反应。如果再进一步呢,他又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好想知道。
我歪着脑袋,朝他笑笑。
黄毛还是回来了,他背着书包,口袋里插着烟,慢慢悠悠地插着口袋,踢开了教室的门。他依旧狂妄,因为他不知道那视频已经传遍了整个班级,乃至学校。他如往常一样,朝着自己的座位走去。
可是那座位上早已经有人了,猴子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座位上。
而他的东西,都被移到了最后的那张桌子上,那张永远隐匿在黑暗里的桌子,被刻画着恶毒诅咒的桌椅。
「这他妈谁干的!」
他条件反射地去踹旁边人的椅子,但那人却站起来,一脚踹在了他的膝盖上,是「三剑客」之一的老大,他们叫他老刘。
他是「三剑客」的主管者,是他把猴子踢了出去,也是他,曾在上辈子和他的朋友,将手臂粗的铁钉扎进了李原的右手。就在高考的前一个星期。
黄毛不可思议地抬头:「你打我?」
有人端来一盆污水,那是厕所里拖完地的水,他们狞笑着,往里扔了一些垃圾,然后搅拌又搅拌。
黄毛还仰着头,他被踢倒在了地上,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只是两三天没来上课,就会变成这样。明明在之前,他还是这个班里的领导者之一,现在就被人踩在了地上。
云泥云泥,一字之差,天差地别。
他们嬉笑着,然后把那污水倒在了黄毛的脸上,脏乱的垃圾一起往他脸上砸去,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比这还恶心的你都喝过,」他们笑着看向他,「这算什么呢?」
「把这些舔掉。」他们说。
「啊好恶心啊,好恶心啊!」
后桌和邻桌一齐在我的身边说,他们皱着眉,捂着鼻子,往后倒退,就希望能离黄毛远一点,毕竟现在的他,很脏。
有人偷偷地从黑暗里探出眼睛,看向那边疯乱的战况,黄毛被迫的,一点点地将那滑进嘴里的污水咽了下去。
我移开了目光,看向了远处满脸苍白的女生,那是黄毛的女朋友,不过,他也是老刘的暧昧对象。
一脚踏两船,终究要翻的。
就像她在很久之前,在李原的凳子上放了针,朝他泼出了那刚烧好的热水,给予了他无法愈合的伤疤,那热水,也终究要泼向她。
又是熟悉的教室,我趴在桌子上装死,李原给我列出了所有可能考到的大题,密密麻麻的,那线缠绕到一起。
「这些,要解。」他说话总是那么简明意赅。
我接过来,突然脑袋很痛。
他还是认真地看着我,他看人的时候很认真,会让人觉得,那双眼睛,只是看着你,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
我突然很想看一场戏,圣人坠落是什么样子呢,那双无波无痕的眼睛,又会变成什么样,我很想知道。
于是我说:「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他疑惑地看向我。
昏暗的、安静的杂物间,因为常年没有晒到阳光,散发着腐烂的气息,这里很安静,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我把他抵在门后。
我轻轻地抚摸他,看他的眼里染上雾气,看他上下的喘息,圣人染上海的幽深,也会变成红色,他自高处跌入地狱的尽头。
「漂亮的圣父啊。」
我攀上他的肩膀,在他的耳边轻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