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天气已经很热了,小丫鬟们被管家娘子们领着,在廊下晒着冬春之交时替换的被子,一床一床的锦绣铺开,和着满园初放的鲜花映衬,仿佛处处皆是春色浓翠,繁花似锦。
这样好的景象应该是让人心中喜悦的,但此刻永定伯府的扶玉轩内,却是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抑,便是门外走过的丫头,都不敢不放轻了脚步,生怕被捉住了什么错处,或是惹怒了谁。
永定伯的夫人林氏正气愤道:“婚事哪有说退就退的道理?!这都已经纳吉了,三媒六聘都已经走了一半了才说退婚,这是什么意思?陈家小子,竟如此看轻我儿!”
三媒六聘有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纳吉指的是男方家卜得吉兆后,然后告知女方,缔结婚姻,如今走到这一步的流程了,男方才说退亲,更仿佛在说她家女儿不吉不能娶似的,也无怪永定伯夫人生气。
此刻林夫人的声音一出,屋舍内外更是哑然无声,前来通报的嬷嬷无声站着,大气也不敢喘。
林夫人的下方坐了一位少女,她穿了秋香如意云纹衫子,底下系一条镂金撒花裙,一头乌发松松绾了个髻,只插了一只羊脂玉的木槿花簪子,她着实懒怠梳妆,除了这簪子和手上一只同样质地的玉镯子,其他连半分修饰也没有。
先前嬷嬷在说的时候,她就只低头去看手上的团扇,现在听见母亲如此生气,她才放下手中的扇子,抬头,轻声道:“罢了吧。”
她这样抬头,尚未看清容貌五官,却在一瞬间能觉得旁边矮几上摆着的一枝桃花骤然失了几分颜色,如果说“人面桃花相映红”是少女与花的映衬,那在她身上,一定就是奴面更比花面好。
黛眉雪肤,云鬓花颜,她难得穿了显颜色的衣裳,正是美貌华盛的时候,结果打扮到一半,就模模糊糊地听见外头陈家来退亲的消息,她只戴了只簪子,就匆匆出来了,然后只是确认了这样的结果。
林夫人怜惜地握住她的手:“阿槿我儿,陈家如此待你,不异于羞辱我永定伯府,此事定要他们一个说法。”
朱槿纤细的手指放在林夫人的手里,娇若无骨,而那一截手腕露出来,便是羊脂玉镯都比不得肤光如雪。
朱槿垂下眼睛道:“母亲,陈家和我虽然早已订亲,但毕竟这三媒六聘也没完成,他们要退便退了吧,强求的婚事也求不来。”
林夫人见她脸上神色有异,心中生疑道:“我儿,莫不是你先前和那陈家小儿见面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本朝民风开放,未婚男女在婚前是可以相见的,而先前在纳名之后,朱槿和陈家的那位未婚夫就被安排在水榭里见了一面。
朱槿被人退婚本就心中懊恼,听见母亲这样询问,更是又羞又气,只是不便发作出来,面上还是淡淡的,道:“如何发生了什么?先是隔着帘子说了两句话,然后就掀了帘子见了一面,他就匆匆走了。”
林夫人惊道:“怎么当时不见你说?”
朱槿抽回了手道:“这可怎么说?先前我尚且顾着脸面,只想着人家面子薄也是有的,没想到……”
没想到人家第二次上门就直接退婚了。
林夫人皱眉道:“如果你不曾失礼,这事就全是他们家的错处,如何能轻易过去?”
朱槿又看向手里的扇子,这天气尚未到用扇子的时候,只是先前丫头芸香翻找了出来,扇面是她亲手绘的并蒂莲花,彼时画的时候还是纳采的时候,她存了些心事,就反映在了这画上,谁知如今全然变了样子。
只见过一面,她现在已经记不太清那陈家公子的相貌了,但诚如她母亲说的,这种事就是在下她的面子,她心里比她母亲更觉羞怒,但面上却仍然宽和大度:“或许陈公子另有了良配,又或许只是看我不合心意,再或许只是如此番的理由一样,八字不合而已。”
她劝她母亲劝得真情实感:“母亲,结亲本是为了为了修两姓之好,便是结不成,那也不是为了结仇的。”
林夫人道:“苦了我儿了。”
外头的人传话进来道:“老爷让小姐过去一趟。”
朱槿一面应了,一面吩咐芸禾去拿面纱:“说不定是要见外人。”
林夫人摸着她的头发道:“阿槿,你的装扮太素了些,我那儿有一套火玉的头面,正是配你,也让外人看看,我永定伯家的女儿是何等颜色,没有配不上谁。”
朱槿拒绝道:“不过是外面走一趟,无妨,我戴着纱帽就好,也没看得见我头上的装饰。”
林夫人说服不了她,便又对着她身边的丫头好生嘱咐了一遍,这才放她离开。
朱槿来到前厅,随便一扫便看见陌生的面孔,当中有一张很年轻的,和她记忆里隐约的脸对上了,她心里有了底,先向着永定伯行礼:“见过父亲。”继而转向旁边道:“朱家槿娘见过各位,有礼了。”
永定伯朱定铨点头道:“槿娘,你对面前的人可有印象?”
朱槿低头答道:“应该是陈家公子吧。”
朱定铨道:“不错,不过这次前来,陈公子是来向咱们家退亲的,槿娘,你怎么看?”
朱槿面纱底下的脸都僵了,声音却是婉转温柔:“这件事槿娘已经知道,若是依槿娘的看法,婚姻大事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如果彼此厌憎到了极点还要勉强,这也只是平白添了怨恨,反而不美,”朱槿向着那陈公子的方向盈盈一拜:“槿娘愿意成全公子。”
“娘子当真知书达理,”陈礼回了一礼道:“在下特意请永定伯把娘子请了出来,就是想向娘子说明不娶的原因,在下实在不敢厌憎娘子。”
朱槿指节捏得发白,不急不慢道:“槿娘愿闻其详。”
陈礼道:“娘子为永定伯嫡女,实是林家高攀,在下本就对此诚惶诚恐,那日相见,听得娘子声音悦耳,言语清妙,更是感慨何其有幸,能娶到娘子这般人物。”
朱槿不为所动,这些话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为了转折罢了。
果然,陈礼道:“然,娘子后来掀起帘子,惊鸿一瞥,在下便知和娘子无缘了。”
“娘子容貌过盛,恐在下无福消受。”
他正儿八经地行了个礼,却是对着朱槿:“乞退婚。”
——
朱槿快步行走在园子里,身边繁花盛放,莺啼燕语,身后仆婢成群,锦绣绫罗,正在追赶着她的脚步。
朱槿突然回头,扯了头上的纱帽丢给丫鬟,继而道:“不要跟着我!”
她罕见疾言厉色,一时间倒是震住了丫头们,芸禾拿着她的纱帽,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
朱槿转头,眼中就有了泪。
她对这个未婚夫没什么感情,但是她真咽不下这种耻辱,被人因为自己容貌太盛退婚,因为这个理由!只是这个理由!
永定伯府虽然不复以前的荣光,但一个陈家,一个高攀的陈家,竟然也敢因为她的容貌不要她!
朱槿疾步向前,没听见身后丫头的声音,应该是没有跟上来,这才放缓了脚步,又想起自己为了个好名声,就是父母亲跟前也不敢轻易放肆,便得了这样的结果!
她一腔怒火无从发泄,又见身旁花开得极好,一时间忍不住将那枝头鲜妍盛放的花摘了,又抛掷到最近的河边:“开得好有什么用,长得好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没人要,不如一起打了水漂才好!”
她恶向胆边生,直摘得枝头花朵零落,水里落红无数,几乎汇成了另一条溪流。
过了好一会儿,朱槿犹自生气,又拔下头上的木槿花簪丢了,这才从愤怒中缓过神来,她想起在她刚刚显出容貌的年纪,她母亲就满怀忧虑地对她说:“阿槿,你需得嫁一个权贵。”
当时她早就和陈家定下了婚约,陈家虽然从家世上看不如永定伯府,但陈家最近几代人才辈出,后劲却是比永定伯府强得多,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永定伯府放到一般人来看,绝对算是权贵,陈家自然也是,所以朱槿从来没把这话放心上。
却没想到,连陈家这样的家族,都会因为她的容貌拒绝她。
“呸!”朱槿又怒了,啐了一口:“什么陈家,这样怯懦无能畏畏缩缩,便是觉得自己连一个女子都保不住!”
“我朱槿既然生得了这幅容貌,就要嫁个比陈家,比永定伯府还要权贵的权贵人家!”
“我要嫁天子!”
“不对,天子有皇后了,我不做妾,那就嫁太子吧,太子应该还未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