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守遂遂(钟疏遂遂)全文免费阅读_钟声守遂遂最新章节列表

时间:2023-02-12 20:12:58   热度:37.1℃   作者:网络

我被青穗照顾得极好,等到了大婚那天我已养出了一身的细皮嫩肉。为我穿上大红嫁衣,戴上凤冠后,青穗握住我的手,对我说:「夫人要好好的啊。」

我点头,破天荒回了她:「你放心。」

钟黎守在我旁边,她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新嫁娘。我俯身亲了亲她的小脸,笑道:「谢谢。」

很奇怪,在我大婚的这一天,我做了许多往常都不会做的事。譬如笑得眼睛弯弯,譬如主动拉了钟疏的手。

就好像十年前的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孩缺失的灵魂回到了我身上。

钟疏要把我接走的时候,钟黎把他拦在门口。

钟疏身后一众公子哥打趣他妹妹要来抢亲了。

钟黎一张粉嫩嫩的小脸板正得严肃:「哥哥,你要对嫂嫂好。」

钟疏道:「小屁孩懂的还挺多。」

钟黎道:「不要嬉皮笑脸!」

钟疏只好举白旗:「知道知道,还用得着你说。」

我在盖头下落了一滴泪,轻飘飘溅在我的鞋面上。

我坐在房内等着我的新郎官。屋外人声鼎沸,屋内只有龙凤烛燃烧的噼里啪啦声。

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屋外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几分咒骂。

「钟疏你大爷,别揪我头发了!放手!」

「这孙子,几杯黄汤下肚就疯成了这样!嗷嗷嗷!别掐别掐!爷爷快放手!错了错了!」

门突然被打开,而后又重重关上。

钟疏扯着嗓子喊:「都走都走!」

外面那群人开始笑他:「瞧这猴急样!怪丢人的!」

钟疏踢了两下门,然后踉踉跄跄朝我走过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红盖头突然被掀起来,他两只手捧着我的脸,醉眼迷蒙地盯着我。

钟疏道:「你是谁?」

我还没开口。

「哦哦。想起来了!」他自顾自点头,玉冠晃动,「是我的新嫁娘。」

然后他又急了:「你是我娘子你怎么不亲我啊?啊?我不好看吗?我身材不好吗?你为什么——」

我轻轻贴上他的嘴唇。

酒气很重。

然后又离开。

钟疏成了一只软脚虾。

我的唇甫一分离,钟疏就笔挺挺摔了下去,脸贴着我的脚面。

我一个人实在拖不动他,只好叫了小厮把他搬到浴房。

我自己也卸了妆,洗了个澡。出来的时候看见他就穿了身大红中衣,靠着床发呆。

我不理他,将湿透的长发梳齐了,又取来空心鎏金球烘干头发。

我抬头一望,看见他不再发呆而是看着我。于是我朝他招招手,让他坐在我旁边。

我问道:「不会喝酒怎么还喝那么多?」

钟疏摇头:「我没喝。」

我皱皱鼻子:「一身的酒味还没散呢。」

「好吧,我喝了。」他乖乖的,又说,「可我觉得我没醉。」

他刚说完,就打了个酒嗝。

「嘿嘿。」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脸埋在我的颈窝,迷迷糊糊又道,「你叫什么?我叫钟疏。」

我顺了顺他的发:「遂遂。我叫遂遂。」

钟疏的唇不经意擦过我的脖颈,微眯着眼,呼吸声轻轻的。我用脸颊蹭了蹭他的发,浓重的酒味扑面而来,我近乎呢喃:「钟疏,别骗我。」

他的呼吸轻轻浅浅,暖暖地打在我脖颈处的皮肤上,酥酥麻麻。

等我烘干了头发,肩膀处早麻了。

钟疏实在太重,我拽住他的胳膊,扯了扯:「起来。」

他不动。没有办法,我只好拖着他缓慢地挪动,好不容易拖到床榻上,我已经出了浑身的汗。

我摊开锦被,掩住他的身子。自去吹了灯又从他身上爬过,不小心踩到他的小腿,他叫了一声又没动静了。

新婚夜。新郎官喝得烂醉如泥。

我闭上眼,酝酿睡意。

意识正迷糊时,感到腰肢被一条手臂箍住,新郎官怕冷,贴过来蹭了蹭我的脸。

他轻轻地说了句梦话:「遂遂,我们好好的。」

我睁开眼,十分清醒:「好。」

打我入了冷宫,就经常做一个噩梦。

梦里我只有五六岁大,爱穿红裙子,手脚上戴着小金铃,跑跑跳跳起来泠泠地响。

我最爱疯玩,常常从东宫跑到西宫,一溜儿的太监宫女跟在我后头,唤我跑慢点。

我不听,跑得更快,渐渐甩开了他们那群人。然而很快我发现,我迷路了。

曲曲绕绕的抄手游廊,我怎么走也走不明白。

我大叫父皇母妃,希望有人能来带我出去。终于我走到一座宫殿前,金碧辉煌的大门大剌剌敞开,我拎起裙摆进去。

殿内暖香暗浮,甚至还夹杂着什么怪异的声音。

我撩开帘子,看见两具白花花的肉体如同蛆虫一般交缠扭动。其中一个朝我转过脸,赫然是父皇的脸。而他身下那人,全然是陌生的面孔。

男人慌了,穿上衣袍,朝我跑来:「遂遂怎么来了,也没告诉父皇一声。」

我惊恐地看着他,蓦地尖叫起来:「啊啊啊!你不是父皇!!你是谁!」

我一直叫,又颤抖着不让他碰。

后来我发了场高烧,差点丢了半条命。痊愈了之后前事忘了大半,有时候半夜醒来我经常看见母妃满脸泪痕坐在我榻前。

我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轻声告诉我,遂遂,别活得太清醒。母妃宁愿你没心没肺活一辈子,好吗?

我不懂,但我点了点头。

母妃摸了摸我的额头:「我们遂遂啊,要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这是上半夜的梦。

等到了下半夜,我就梦到我到了母妃的墓地。

她的坟前杂草丛生,我磕了三个响头,告诉她我过得很好,让她勿再挂念我。

这时候我听见坟墓后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我走过去一看,一只狼叼着不知从哪来的一块腐肉,狼嘴大幅度嚼动着,一双绿油油的眼睛却幽幽盯着我。

它张开口,竟口吐人话:「明仪公主,你真的好吗?」

「死了不是更解脱吗?」

我愣愣看着它扑过来,涎水滴到我的脸上,恶臭扑面。

我奋力挣扎,却感觉手脚被紧紧制住,只能看着那血盆大口越逼越近。

我几近窒息。

「遂遂!遂遂!醒醒!」

我的脸被拍打着,终于我睁开眼睛,看见钟疏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我张了张嘴,发现发不出任何声音。钟疏抱着我,一遍一遍为我顺背:「没事了没事了。都是梦,梦都是反的。」

我呆滞了一会儿,蓦地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遂遂?」

我紧紧抱住他,放声痛哭:「我母妃没了!我父皇也没了!他们都死了!那个畜生呢?!凭什么他能忘了一切?是他杀死了我的父皇和母妃!鞭尸三日根本就不够!我恨不得吃他的血肉!」

钟疏一遍遍地顺我的背,一声声告诉我:「都过去了。遂遂,都过去了。他走了,没有人会再欺负你了,好不好?」

我只记得我哭了很久。其间外间的嬷嬷走来走去,钟疏要去拧毛巾,我手脚并用抱住他,一抽一抽不让他走,他顺了顺我的头发,一边应好,一边把我从床上抱起来。

我就好像婴儿一样吊着他,等他给我擦汗,擦身子。

等我彻底冷静下来,天边已经起了亮光。我筋疲力尽地靠在钟疏身上,在我睡过去的前一刻,我嘶哑着告诉他:「别骗我。」

而后我失去了意识,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有没有给我答复。

新婚夜,新嫁娘折腾了一晚上。鸡飞狗跳。

后来我数次回忆大婚的那天。从睁眼,到沐浴梳妆,再到我牵住钟疏的手。在那一天,我不再是明仪公主,只是钟家的新嫁娘。我不再饥饿,不再提心吊胆,不再仇恨。我的手被我的丈夫牵着,他的手掌紧紧包裹住我的手,很是温暖。后来他靠在我的颈窝里,轻轻地把酒气吐在我身上。那时候我的心软成了一摊泥。

我的丈夫永远不会知道,那天晚上我放下了什么,又藏住了什么。

钟家的新嫁娘,在那一天里,是人世间最幸福的女子。

宿夜折腾的结果就是第二日十分疲累。我和钟疏强撑着去给钟家长辈敬了茶,一回房便拥在一起和衣而眠。

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

我的眼睛又红又肿,完全见不得人。偏偏钟疏坐我对面还要笑我,我气得把吃剩的骨头都夹到他碗里头,威胁他不吃完今晚不许上床。

钟疏很是纠结地看着我,我舀了碗甜汤,自顾自喝起来。这时钟疏决绝地夹了块骨头真开始嚼,没嚼两下就开始咽。

我吓了一跳,叫他快吐出来。

钟疏哦了一声,乖乖吐出残渣,又很犹豫地告诉我:「是你叫我吐的。不是我自己吐的。」

我也给他舀了碗甜汤,他咕咚咕咚喝完,把碗递给我再要。

结果那顿饭他整整喝了五碗,半夜起了两三次。

他起得频,我睡眠又浅。于是他起了多少次,我便醒了多少次。一直到后来,我俩全然没了睡意,齐愣愣躺床上对着帐顶发呆。

钟疏的手悄悄探过来的时候被我一把攥住,捏了捏,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钟疏不说话,只反手包住我的手。我还在发愣,他突然覆上来。

月光从窗棂飘进来,在他的脸上跳跃。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嘴角抿着,而后低下头温柔地覆住我的嘴唇。

软软的,温热的。

我渐渐迷失在他的温柔里。

天快亮的时候,房里叫了两次水。

我那时已经睡得不省人事了,后来如何也尽数忘得一干二净。

反正在钟疏问我时,我是这么说的。

钟疏很失望,手指搭过来勾住我的小拇指,黏黏糊糊不肯放。

钟黎常常跑来我房里。她那只小奶猫长大了些,整日里懒洋洋的,到我房里就开始撒丫子四处跑。我管了几次,实在管不住,后来干脆随它去。

有好几次钟黎要走了,结果那猫儿一直还躲着,怎么找也找不到。等到了晚上,钟疏去拿衣物,才发现那只奶猫就团在他的衣物里头,见他看过来还轻挠了几下。

这只猫喜欢钟疏,钟疏却对它嫌弃得很。有次它坐到了一件我做的外衣上,还撒了泡尿。钟疏气得破口大骂,扬言要让钟府上下每人分一盏炖猫汤。

说实话我有些嫉妒。因为我打小就不招动物喜欢,但我又爱得紧。钟疏知道我这一番「旱的旱死涝的涝死」的言论后,主动抱起那只猫放在我的膝上,猫叫着要跑,他就箍住猫的身体让我赶紧玩。

有时候他羡慕得紧,也会把头放在我的膝上,出于报复还会把那只猫给挤下去。那猫长嚎一声,非但没有冲上去挠他,还凑近他的袍子,主动弓起背。

钟黎说钟疏在我面前总是将态度软和了几十倍,黏黏糊糊的,和他以往的形象截然不同。

我问她,钟疏以往的形象又是如何。

她还小,只是听过丫鬟闲聊几句,会说的话也不多,只能囫囵吞枣地描述他在府里虽也脾气好,但绝不是在我面前这样的。

我实在好奇,便问钟疏他以往是什么样的人。

看得出,钟疏对他少年时候的丰功伟绩很是得意。上房揭瓦自不必说,据说他整日里带一帮公子哥出城打猎踏青,到了黄昏才打马慢悠悠地回。酒馆、赌坊三天两头就见得着他的身影。

钟家当年护过太祖,祖上也有人当过大官,只是后来又没落了。钟家祖父从白身入朝,又一路官拜宰相。然而当年决定举家离开长安的也是他的祖父。他告诉钟家阖府,长安的水太深,往后非不得已不要去碰,儿女还能用他途去养活。

是以钟疏即便整日松散度日,除了每月会挨祖父几顿打,也没人管他。

他模样生得极好,十几岁时正是青葱年少,打马回来时便有许多姑娘朝他掷手帕,头几次还好,他会让小厮把手帕归还原主。后来多了他就应付不来,只当没看见了。听说有些流浪汉专门盯着他回城的行程,一路收帕子再低价转卖,生意竟也做得风生水起。

他说最好笑的是有一次不知从哪个角落掷出一包硬物,他弯腰躲过,猝不及防打在他身后那人身上,那人额角立即红肿了起来。

钟疏侥幸道,幸好中标的不是我,不然肿一个大包。

那人幽幽看着他。

钟疏才把没说完的三个字吐出来:多丑啊。

他又说,后来才知道是那姑娘怕手帕轻飘飘的掷不到他身上,就包了好几块碎石头,没想到准头那么好。

后来又发现那姑娘和那人是自小就订了亲事的。阴差阳错,他加速了一场联姻。

他说完来抱我,我拍开他的手,掖了掖被角,装作一副我要睡了的模样。

钟疏百思不得其解,不停追问我怎么了。

我踢踢他的腿,示意安静些。

后来我要睡着了,他又凑到我耳朵旁边,含笑道:「你莫不是醋了?」

我当作没听见,动也不动,只作我睡着了。

这时候耳垂突然被轻轻咬了一口,钟疏含住了我的耳垂。

我惊叫一声,直接踹了他一脚。

钟疏嗷地叫了一声,结结实实摔了下去。我起身把他拉起来,安抚地亲亲他,以示歉意。

第二日起床的时候发现他的颧骨青了一小块。

怪滑稽的。

我边给他上粉遮掩,边咬唇忍笑。钟疏幽怨地盯着我。

他噘起嘴巴:「有那么好笑吗?」

我亲亲他,安慰道:「没有。还是很好看。咳。」

中午吃饭的时候,钟疏大剌剌顶着这么一张脸,出现在众人面前。

祖母惊叫了一声,连唤他到跟前,一口一个心肝,问他怎么弄的。

钟疏反过来安慰她,不过是不小心摔了罢了。

钟家叔父打趣他,今日上朝被同僚笑话的滋味如何。

钟疏在外头还是很有家主风范的,笑得温润。桌底下却勾着我的手指头,委屈巴巴挠了挠我的手心。

我顶着祖母不满的眼神,什么也没说,给他夹了筷木耳。

饭后钟疏被祖母留下。

我回到房内一会儿,钟黎就来找我了。

她方才一直在祖母房内,听到祖母和钟疏说我的不是。

无非是「锯嘴的葫芦说不出半句话」「冷心冷肺,对长辈也未有好脸色」之类的说辞,再是她怀疑钟疏脸上的伤是我弄的。

我摸了摸她的脸,没有为自己辩解,毕竟这都是事实。

早在大婚之前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我的性子必会招来非议,我也不抱有被容纳的希望。

很多时候我都会觉得其实我的三魂七魄已然丢了一半,浑浑噩噩地苟且在这世上,渴望死去却又努力活着。

一个缺失的人是融不入人群里的。

钟疏也知道我的性子,是以他会尽力为我推掉长安城里贵族夫人的宴会。

我对谁都是淡淡的,也只有在钟疏面前才会流露出温情。钟疏似乎也很享受这种特殊的待遇。我很感激,他总能将我的缺陷美化。

我是一个极致悲观的人,我常常幻想我大限那天会是怎么样的场景。我甚至连我的结局都看到了。但钟疏的出现让我暂停了这种绝望的臆想。

这人世间如此令人绝望,如同一潭泥淖,恶臭难闻。而他鲜活,生气,意气风发。

他教我收余恨,且娇嗔,休自葬,勿恋逝水,苦海回身,免受孤身流放苦。

西狄扰境,钟家军出征的前一天晚上,钟疏躺在床上抱着我。不谈国事,不谈边境,只给我描述他往日少年时候干过的混账事。

他说他的祖父刻板,常常抄着一根木棍要么候在后门那,要么等在墙根,等他偷摸着溜进来的时候,猝不及防冲他背上来这么一下。老头子看着气势大,其实手下不重,当时钟疏还以为是老头子年老了,身子弱,不愿让他伤心,每次都惨叫着冲出去,被他追得满堂跑。

又说祖父去世的那天,把他单独叫来了床前。跟他说,他是所有子孙里头最像他的,少年时候虎,作天作地,什么也不怕的样子,其实心里头软,说难听些就是有些优柔寡断,这也想要,那也想要。他还说他这样的性子待在小城里头还好,钟家护得住他一辈子。

祖父一辈子从白身做到宰相,很是艰难。年少时候满心都是苍生,结果到了中年,被沉疴痼疾的朝局所累,失望透顶,携全家老小回了故乡。

钟疏一直在说,铜壶响了好久。等他安静下来,天边响起一声鸡鸣。

我依偎着他,默不作声。

好半晌,他轻声问我:「我要是走了。你偷偷哭鼻子怎么办?」

我说了好长一句话:「那我光明正大在你面前哭,你哄哄我。」

「哭吧。哭完再哄。」

我流了会儿泪又眯了一会儿,房外就有人开始催了。

钟疏让我继续睡,我摇摇头,为他穿上战衣。

穿完了以后,我从箱底拿出一块长命锁,是我小时候打的。

我给他戴上,吩咐他不许弄丢了。

钟疏有些囧然,嚅嗫着说这是小孩子才戴的,他都多大了。

我盯着他,半晌伸手去解我的长命锁:「不要也罢。你以为我稀罕给你!」

钟疏忙按住我的手:「别别别。我要我要。是我死皮赖脸要的。」

号角很快吹响。钟疏同我额头对着额头:「我要是走了,你半夜做噩梦怎么办?」

我道:「那你就早些回来。」

钟疏不让我出城送战,怕我又难过。他出门前去长安城大大小小的书摊买了游记、话本,还嘱咐若再出了新的一定要送去将军府,留了好大一笔押金。

钟黎也怕我孤单,日日与我做伴。

其实我吃好喝好,每日到了时辰就入眠,睡得十分香甜。

不仅没有思念成疾,消瘦憔悴,反而胖了好几斤。于是祖母看我愈发不顺眼了。

青穗观察了几日,为我请了个郎中。

郎中说,我是有孕了。

当晚,我修书一封,远送边防。

祖母很是高兴,连带着对我的态度天翻地覆,补药一个劲儿往我房里送。

我照顾自己的同时把肚子里那块肉也照顾得很好。虽是初次怀胎,但肚子里的孩子乖得很,我并无孕吐的不良反应,反倒胃口大开。

边关那边捷报连连,钟家军骁勇,打得西狄人落荒而逃。钟家上下人心振奋,祖母却未有多高兴。

钟黎来我房里的时候,不解为何祖母终日忧心忡忡。

我摸了摸她的头发,给她设了个喻。

「就好比我将一群蚂蚁用石头围住。蚂蚁很安全,因为无论有什么危险,都有石头为他们挡住。但若是这些石头的力量太大了,蚂蚁全去崇拜石头了,谁去跪拜蚁王?」

她懵懵懂懂。

自古有多少将相死在功高盖主上。更遑论钟家祖父曾是宰相,门生遍布朝堂地方。钟家军太过风光,迟早引来红眼。

但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的快。

连胜的钟家军于长汀惨遭埋伏,西狄主力几乎全出,边关又是岌岌可危。

怀孕的我嗜睡,还在梦里时听见外头一片嘈杂声。青穗叫醒我,边为我套上外衣,边告诉我钟家变天了,一队羽林军正往将军府来。

钟家人心溃散,关键时候祖母站了出来。

钟家府上还养着私兵,可护送我们南逃。只是此去凶多吉少,祖母望向我,沉吟片刻,将府兵分作三拨。一拨留在府上同羽林军对抗,一拨护送钟家子弟南行,一拨则护送我往西北边关去。

我大着肚子,带着钟黎和青穗,一路西行。路上艰难险阻不必说,等我到边关时,已是三个月过去了。我消瘦了一大圈,肚子鼓得吓人。

才到钟家军军营,我就晕了过去。

一路上不论多苦多难,我都未曾掉过一滴眼泪,一直到军营,我脑袋里绷着的那根弦才断掉,那股精气神也撑不住了。

醒来时候,一眼望见头顶简陋的帐篷。我张了张嘴,发现声音沙哑得很。

喉咙里干得冒烟,我只好起身去拿桌上的茶壶,却没倒出一滴水。

钟疏这时候进了帐,冲过来一把把我横抱住。

他瘦了,眼底布满血丝,脸上胡子拉碴的。

「要喝水?」

我点点头。

他唤人去烧。

我抬手摸了摸他的胡茬儿:「你没照顾好自己。」

「哪有?」他按住我的手,挠了挠手心,「不过是最近忙,没来得及刮胡子。」

「茶壶里头都没有水,还说照顾得好?」

他自知理亏,不好意思地笑,垂首要来蹭我的鼻尖,讨好地亲了亲。

他一靠近,身上那股过了夜的汗味、血腥味扑面而来,我皱了皱鼻子,从下巴处一把推开他的脸。

「臭。」

「有吗?」他把我放在床上,自己凑近衣服闻了闻,「我没闻到啊!」

「都馊了还说没有。」

其实我自己赶了好多天的路,浑身也干净不到哪去,但我就喜欢数落他。

一见他吃瘪,我就高兴。

钟疏先自己洗了个冷水澡,浑身哆嗦着进来就冲我喊冷,把手伸进给我准备的热水里。

他的手暖了才开始给我擦身。

我瘦了许多,肚子鼓鼓胀胀的,看起来有些吓人。

钟疏擦到肚子那,眼神温柔下来,软得能滴水。俯身亲了亲,又把脸贴上去,我也把手放在他脑袋上。

突然,肚子动了动,我的肚皮上鼓了一个小包又很快消下去。

钟疏一脸新奇:「他还会动?」

我噗地笑出了声。

他这模样实在有些傻气。

正这时候,他脸上突然被踹了一脚,正中颧骨。

明明是不重的一脚,他却好像被踹蒙了。

一下子跳了起来,僵在那里,直愣愣看着我的肚子,又转过来看我。

我失笑道:「他又不会跳出来吃了你,你怕什么?」

三、

我和他说了一会儿话,又忍不住阖上眼睡过去了。我没有同他说钟家的事,也不想过问边关的事。我不想谈论太多,也不想打扰这一时片刻的宁静。

后来钟黎同我说,钟疏已经派人去接祖母了。钟家军长汀一战大败,实际是因为朝廷派来的监军将军情泄了出去。当今皇帝疑心太重,一直想压制平衡各方势力。而钟家刚好做了这个出头鸟,一旦钟家军回朝,民心所向,更难制衡。

何况战败的结果不过是将西北一点贫瘠旱地割出去罢了,半壁江山亦是帝王的江山。

钟家这一次是骑虎难下。不打,则族灭。若是要打,自西北到长安,这一路又岂是那么容易。

就在他举棋不定时,钟疏的舅舅替他做出了决定。

此人是钟疏母亲的嫡亲弟弟,名唤秦厉殊。秦家世世代代镇守西北,却得不到应有的待遇。

秦家,等这一天,等了太久。

钟疏为这事烦忧,但他从不在我面前提起。只是夜深时候,我总能感觉到他睁着眼睛,无半分睡意。

在一个他又是彻夜未睡的黎明,我隔着被子拥住他。

他以为我做噩梦了,回抱住我轻拍我的背。

我摇头:「我一夜没睡。」

「可是我扰着你了?那今晚我铺个矮榻睡吧。」

「钟疏,你告诉我,你在犹豫什么?」

他沉默了不知多久:「遂遂,这不是一条通途。有十分之九的可能,我会葬送所有人的生命。」

我摸过他的眼角,那里有些粗糙,有些湿润。

我的丈夫不是圣人,数万人的性命就在他一念之间,是人,就会犹豫,会害怕。

我握住他颤颤的手掌,牵着放在我的肚子上。他慢慢地平静下来,我告诉他:「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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