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沉,天色大亮,雪停,风静,化掉的雪水顺着屋檐一寸寸滴落。
我起了身。
屋外走进来一个丫鬟:小姐今日气色好,精神多了。
难得有通体舒畅的感觉,我看了她一会儿:你有点面生。
丫鬟答:先前的姐姐病了,被主子送去了庄子。
我点点头,起身下床,泽谦呢?
主子在书房,不便见您。
我一愣,为何?
昨夜沈将军来府上同主子打了一架,两边脸上都挂了彩……
我听得蹙起眉:
泽谦脾气温和,沈将军怎可不分青红皂白打人?我与他接触不多,不清楚他为人,难道是个莽夫?
丫鬟低着头,言语闪烁:小姐还是去看看主子吧。
当我提着一碗羊奶进书房,瞧见路泽谦的第一眼,便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认识你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看你吃瘪。
路泽谦眼眶乌青,见我来,挡住一半的脸,耳根发红:沅芗,你这性子……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带笑,多大的人了。
我将羊奶取出,放在路泽谦面前,掰开遮挡视线的书,
好啦,我不笑你。淤青要揉开才好。
他见我低头认真剥鸡蛋,端起碗,吹了吹羊奶,慢慢喝着,目光自始至终落在我身上。
我哪里察觉不到,嗔他一眼,今天怎么了?这么看着我。
路泽谦笑笑,没什么,就是好久……没见到你这样了。
我用纱布裹了鸡蛋,按在他眼睛上,
我不过生了场病,磕到了头,你照顾我一段时间怎么啦?这就开始抱怨,合着我以前,都白对你好了。
嗯。沅芗……
干什么?
生病这段时间,你……记得多少?
我一边替他揉眼,一边回忆:
秋月大婚,我跟我爹娘吵架……哦,松子山还遇到山寇,逢人搭救……怪倒霉的。
说到这,我突然郑重地盯着路泽谦那张俊脸,你可曾谢过我的救命恩人?
路泽谦愣愣的盯着我,自然是谢过了。
那就好,他……我话一顿,疑惑地捂住头,他叫啥来着?
路泽谦眸中渐渐的染上一层我看不懂的喜色,轻轻握住我的手,放到自己的眼睛上,
不重要,沅芗,继续。
路泽谦抱我坐在腿上,待了很久,也不说话。
我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翻看话本,他则一门心思处理公文。
他的发丝偶尔轻轻扫过我的脖子,弄得我痒痒的,身上淡淡的香气让我眼皮开始下沉。
闭上眼的那一刻,牢狱中丫鬟凄厉的惨叫和呕吐声骤然如一道闪电,划过脑海。
我打了个激灵,突然惊醒。
路泽谦抱住我几乎摔倒的身子,紧张道:怎么了?
我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方才梦见什么,却记不得了。
我茫然地看着路泽谦,好像做噩梦了……可能这个姿势不舒服……
路泽谦紧紧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很久,安抚似的捋着我的后背。
外头有人禀报:主子,方才宫里传消息来,铁云台在边城开战了,沈将军不日北上!
定在何时?
十天后。
我听得心头一跳,大脑还在消化这个消息,路泽谦突然拥我入怀,语气温柔:沅芗,我们成亲吧。
啊?
我有些惊讶,你不先处理公务——
成亲,好不好?十日后,我娶你。
我被他箍的有些难受,呃,会不会太赶……
我准备了十年,沅芗,我不想等太久。
他说服我了。
我和他认识十年,似乎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好。
路泽谦气息都乱了,想吻我,我突然挣开他,面红耳赤地跑了。
白路两府联姻的消息次日传遍京城。
母亲的病又重了,我回去那日,她形容枯槁地躺在里面,偶尔认识人,但时候不多。
父亲说:趁你母亲还在,赶紧把婚事成了吧。拖不得。
我住回白家,专心侍奉母亲。
路泽谦每日下朝,会借着拜访父亲的名义来看我。
这日他来时,我正翻箱倒柜。
路泽谦方进屋,我抹了把汗对他道:你手里还有祛疤的东西吗?
怎么了?
我拉开袖子,露出手腕上一道疤痕,母亲不喜欢,我想去掉,她们硬说我发脾气,全扔了。
路拾,去把药膏拿来。
路泽谦拉我过去,紧紧抱住,不找了,我给你就是。
我举着手腕端详,到底是什么时候弄的?我竟不记得了。
你滚下山的时候。
我也不爱发脾气啊。
你成日躺在床上,时间久了难免烦躁。现下不是好了?
路泽谦总能耐着性子敷衍我。
我拽着他的手,来到炉火边烤,
她们说我差点搞砸了秋月的婚事。改日我亲自向她道歉。
沅芗,你已经道过歉了。路泽谦手掌托住我的下巴,抬起,让我与他对视,什么都不要想,跟我成亲。
他情绪有些……压抑,手捏疼了我的下巴,俯身下来,清冽的气息将我包裹。
我知道他想干什么,身子紧绷着。
唇每近一寸,我便战栗一分。
水到渠成的事,在我看来,无比艰难。
于……于礼不合!我突然后撤,拉开距离,撑着路泽谦的胸膛将其推远,母亲缠绵病榻,我……我……
路泽谦呼吸微乱,闭了闭眼,松开我,对不起,沅芗,是我唐突。
再过几日……我们大婚,我就……依你。我咬唇,不敢看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好。
路泽谦起身,裹上大氅,身影略显单薄,他似乎又瘦了。
打开门,冷风呼啸着灌进来,我明日再来。
次日,父亲把白家服侍多年的老人都换了。
还给我添了些新物件。
我收拾房间的时候,捡到一本手札,翻开,竟是我的字迹。
晚上无人,我便打开来看。
越看越无趣。
那是我病中写的,当时脑子不清醒,文笔也乱,胡扯个沈将军出来,写起话本。
似乎是没睡醒时,拿笔记下的片段。
丫鬟端茶进来,我吩咐道:去我库房里找些首饰,给秋月送去。
路泽谦不用我管,我这个做嫂嫂的,却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
新来的小丫头满脸茫然,小姐想送去哪?
哦,是了,都是新人,不晓得路秋月。
我说:送到将军府去。
哪个将军府?
她将我问住了,镜子中,我逐渐露出茫然的神色。
对啊,哪个将军府?
我的小姑子,出嫁了,嫁给了谁?
不多时,我急出一头汗,小丫头吓坏了,掏出帕子帮我擦,
小姐,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奴婢这就派人打听!
我伏在案头,目光落在一个簪子上,手腕剧痛。
手腕,不是山石划破的,是我用簪子划的。
她们第一次服侍我,生怕怠慢,一会儿便打听来:小姐,是沈将军的府上!
我心烦意乱,拧着眉,哪个沈将军?
京城都知道呀,沈将军,沈京墨。
一种没由来的慌乱感席卷心头,哪里不对。
所有人都认得,为何我不记得,或者说,我根本记不住他。
目光碰巧落在手札上,我呆呆地盯着沈京墨的名字,思绪却无法聚拢。
小姐,您早歇下吧,脸色不太好。
你们看话本,记得住名字吗?
她们对视一眼,点点头。
我脸色更差了。
我出了问题,回顾前几个月,脑海中空空荡荡。
我试图捋出一条清晰的线。
我是白家独女,母亲因生我时伤了身子,再也生不出来。
父亲想纳妾,我母亲死活不愿,加之外祖家是名门望族,爹反抗不得,只好作罢。
所以,振兴白家的重任,落在我身上,觅得良婿四个字,念得我耳朵生茧。
凡有不如父母意,便会招来一顿责打。
十四岁那年,我当街拦马,认识了路泽谦。
爹说,这是个好机会,逼着我几次三番拦他。
路泽谦因此认识了我,对我多有照顾,两家顺其自然地订亲,一晃十年。
按理说,我早该嫁他,可我爹一定要等,等路泽谦取得更高的功名利禄,出得起更高的聘礼。
一来二去,我年纪也大了。京城愿意娶我的,只有路泽谦。
我爹越发丧心病狂,生怕路泽谦对我失了兴趣,屡次借口将我推到路家去住。
后来回乡祭祖,跌落山崖,再醒来,记忆怎么就模糊了呢?
路秋月嫁人,我闹了她的喜堂,我为何要闹?就因为我以前跟她抢马蹄羹的破事?
松子山遇险,我竟然回忆不出救命恩人的脸,我与他待了数日,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一概不记得。
我抓住丫头的手,你去问问,松子山是谁救的我!
趁她们离开,我急迫地翻阅手札,所有的故事穿起,竟然出现了另一条线。
说来荒唐,十四岁那年,我遇见的人是沈京墨,嫁的人,也是沈京墨,甚至两年后,铁云台战死,沈京墨封侯,我被封为侯夫人……
这些都是我掉下山崖醒来之后写的,梦见什么,便写什么,字迹潦草混乱。
手上的疤,路秋月大婚之日砸场子,都是因为,我深信自己才是沈京墨的夫人。
外间的丫头急匆匆回来了,小姐,救您的是沈将军。
又是沈京墨。
我抱膝,缓缓垂下头去,半晌不说话。
路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