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还是和往常一样,每天一过六点就脚底抹油,人走茶凉。
但最近的韩主管好像有点反常。
办公室里不止一个人这么说。
“我觉得韩姐最近好像看起来特别充实、特别忙碌、特别满足的样子。”方筱南在茶水间里搅拌着一杯咖啡,“但不是忙工作。”
“不愧是年轻人,洞察力很强呀。”人事部的 HR 王文靖点头称是。
“是啊。小韩现在午休时间一不睡觉、二不刷剧,窝在会议室里,也不知道在搞什么秘密行动。”吴经理摸着下巴加入竞猜,“你们没问问她?”
方筱南叹了一口气,“她说时机还未成熟,暂时保密。”
没有桃花满面笑春风,不似恋爱滋润、脸上放光的小女子。
没有愁云密布低气压,也没有磨洋工的偷偷摸摸。
排除法也没能得出结论。
此时此刻,周五早早下班的韩之遥正在“福屋”咖啡馆里奋笔疾书。
像考场上坚持到最后一分钟才交卷的学生,即使考试结果已成定局,仍要破釜沉舟,战斗不息奋斗不止。
她显然不知道,一贯默默无闻的她成功引起了一众吃瓜群众的好奇。
可见社畜们的日常多么乏善可陈。
韩之遥只觉得时间如流水,根本不够用。
这两周,只要一得闲,随时随地都在揣摩新开的小说。
坐在家里、行在路上、或起来、或躺卧,脑海里充斥的都是各种情节和人设。
再不开写恐怕就要疯魔了。
今天带着大纲和人设来向岚山传媒集团的许编辑讨教。
约在晚上七点见面,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小时。
本想着要不要换一家咖啡馆,又觉这种紧张的时刻还是待在治愈的豆子三兄妹身边才能平静。
提前和店员预约了最角落的座位,用一扇屏风与四围隔开。
也旁敲侧击地打听到,原斐然今天不来查账。
“对,我约了人,我姓许。”
“这边请。”
脚步声近了。
屏风侧面现出了一张脸。
网文主编和扑街写手线下奔现,不失为一个有梗的题材。
本以为是一位资深中年大叔。
但面前站着的男人出人意外地年轻。
看起来比韩之遥只大三五岁。个子挺高,戴一副黑框眼镜,清爽利落。
但因五官端正,气质沉稳,又隐约散发出一股老干部的浩然正气。
怀旧的少年感和得体的成熟感融合得恰到好处。
“你好,是韩小姐吗?”
“是我。许主编您好。”
穿着裙子,不方便起身。
“没事没事,你坐着就行。”
谦谦君子,令人如沐春风。
不知是不是常年和文字打交道的缘故,落座后扬起的风似乎挟卷着淡淡的墨香和茶香。
倒与咖啡的浓郁有些不相称了。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许清朗。岚山集团旗下新秀网的编辑。”
人如其名,清隽雅致,朗月入怀。
“您的名字真好听。我叫韩之遥。请多指教。”
“你的名字也很好听。”
起初,中间隔着原斐然这一层关系,难免有所拘束。
再加上封笔许久,完全跟不上新一代写手和读者的节奏,颇为苦恼。
如今,确认过眼神,是气场相合之人。
一见如故,相逢恨晚,悬着的心安然着陆。
韩之遥已经把一万字开头和大纲提前发给了许清朗过目。
“许老师,我想听听您的意见和建议。”她双手按在键盘,准备开始笔记。
“韩小姐,恕本人直言,你是不是已经退隐很多年了?”
“果然,”韩之遥一秒破功,垂头丧气地捂住了脸,“许老师,我是不是没救了?”
“韩小姐,你别灰心,也不是那个意思啦。”好好先生许清朗试图挽回。
“那你是什么意思?”韩之遥精气神全无,靠咖啡续命,吊着最后一口仙气。
同是天涯打工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许清朗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取出几分样稿,摆到韩之遥的面前,“我把你几年前的作品大致都看了一遍。”
“有没有被腻到?”
“排除霸王硬上弓的部分,还在我能承受的范围内。”许清朗笑了。
韩之遥忽然觉得心里暖暖的,“谢谢许老师。花了这么多宝贵时间读了我的劣作,没伤到你的眼睛吧?”
“怎么会?我们可是金刚不坏之身,就你这点儿程度,绰绰有余。”
韩之遥破涕而笑,“老师,您这是在哪儿找到的我这些压箱底的宝贝的呀?论坛账号我自己都不太记得了。”
“你不是拜托原斐然找到我的吗?都是他转给我的。”
“原斐然原律师?”
“是啊。他说这些都是你上学时侯写的,中间好像是有事耽搁,歇了好多年没动过笔。”
“许老师,您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呀?”上次没从原斐然嘴里套出话来,始终耿耿于怀。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真不知道?”许清朗再次确认。
“您就别我打哑谜了。”韩之遥一下来了精神。
“说起来,原斐然也算是我们的少东家。难得他找到我们,自然说明是重视的。”
“少东家?”韩之遥虽吃惊,仍极力控制平稳的语调,“啊,这么一说。”
“也不是全资股东啦。黄兰芝女士有我们集团百分之五的股份和董事会成员,原律师也帮我们集团处理一些知识产权方面的纠纷。”
原来如此。
原斐然这家伙究竟藏着多少秘密?还是说她韩之遥孤陋寡闻?
只知原野叔叔在商界混得风生水起,但论及具体到哪些领域和行业,她还真没细究过。
以为兰芝阿姨在家安安生生当阔太太坐享清福,没想到其实是大佬背后的女强人。
至于这间迷你咖啡馆,坐拥核心 CBD 闹中取静的风水宝地,恐怕原家公子也不指望用这微薄的盈利来赚钱,怕是真爱吧。
她看了看一旁呼呼大睡的三豆子,心中冷笑道,真是同狗不同命。
这三个疏于营业的懒蛋,到底知不知道他们的主人为了他们的幸福狗生一掷千金地花费了多少心力?
“韩小姐,你不要紧张。我只是想通过旧文来了解韩小姐的个人风格和擅长领域。果然是霸总啊。”许清朗忍俊不禁,“小姑娘们的偏好到现在也没有变化呢。”
“许老师有何高见?洗耳恭听。”
“现在的大纲呢,我也拜读了。韩小姐似乎是想尝试时下流行的娱乐圈路线?”
“是不是霸总力度弱了一些?”确实是韩之遥第一次涉足的领域。
人设参考了原斐然和许如菱,以他们为原型的男女主人设分别是狂炫酷拽大佬律师和他的高岭之花绿茶金丝雀。
虽然前期做了不少功课,但总有差一口气的违和感。
“霸是够了。但总觉得苏感还欠点儿火候。”
“苏?”
“不过,今日得见韩小姐的庐山真面目,也算是解答了心中疑问。韩小姐,请问您是从事什么工作?”
“我?就是普通社畜,具体是法务这块儿。”
“难怪。”许清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总觉得过于冷静了些,像是娓娓道来的旁观者,但给读者的代入感和共情力似乎弱了一些。”
“是说我不够玛丽苏的意思吗?”
“韩小姐,你写文的时侯心里就没有憧憬过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吗?”
“呵呵,王子和灰姑娘?”韩之遥一不留神笑出了声,“现实里哪儿有这样的好事?不过骗骗年少无知的小姑娘们罢了。”
“韩小姐,”许清朗面色凝重地清了清嗓子,笑容荡然无存,“你有信念感吗?”
仿佛川剧变脸似的。
韩之遥心中陡然一凛,紧张得抓了抓自己的裙摆,掌心汗涔涔的,“什么样的信念感?”
许清朗双手交叉,托住下巴,意味深长地盯着韩之遥,“你相信自己笔下人物的魅力吗?”
“唔,”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摆弄婴儿服的原斐然闪现的父爱光辉,点点头,“相信吧。”
心虚的声音有气无力。
“请把那个吧字去掉!如果作者自己都感受不到笔下人物的魅力,又如何打动读者?”许清朗的声音高了好几度,结结实实把韩之遥给震慑住了。
她从没想过许主编是以这样的态度在审视她的文字,着实吃了一惊。
“可是,毕竟我写的不是正统文学。”韩之遥的气场持续走低。
文学少女起家的她,终究还是藏着一个真正的文学青年之梦。
囿于朝九晚五的束缚和现实的经济压力,她没有勇气舍弃掉读者基础。
“韩小姐,你是在看不起网文吗?”
“不是看不起,但霸总不是我的菜。”她低下头,安静下来审视自己的内心,“闭门造车,总比不过人家的真情实感。”
“那这次的男主呢?有参考原型吗?”
“有。”她下意识地咬住了右手拇指的指甲,“啊,不好意思。”
“你觉得他有男性魅力吗?”
“有。”她点点头。
“韩小姐,你可千万不要小看网文啊。”许清朗见对方孺子可教,松了一口气,他调整坐姿,腰板挺直,“你可是在为了亿万少女编织梦想啊,我们新秀就是文字的造梦工厂。”
“会不会带她们误入歧途?梦想之所以称作梦想,就在于遥不可及啊。”
“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是读者的自由选择和解读,不是作者能左右的。既然选择了网文这条路,读者就是你的上帝,阳春白雪并不适合所有人。”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天受教了,谢谢许老师。”
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韩之遥双手合十,郑重地低下头。
许清朗也是性情中人,竹筒倒豆子一样敞开了心扉,“不瞒韩小姐,这是原公子第一次和我们下面的人开口。我多少也有些诚惶诚恐,所以对韩小姐严格了一些。如有冒犯,你多担待一些。”
“不会不会,感谢老师的鞭策。请继续对我讲大实话,我不是玻璃心。”韩之遥恢复了平日里的落落大方。
“不过,韩小姐,你是由于什么契机开始写文的呢?”
韩之遥这才想起,原来自己曾经也是一个懵懵懂懂的玛丽苏少女,“对呀,我开始写文是因为有了喜欢的人。不过,当我发现他是一个渣男的时侯,就再也没法继续下去了。”
“那现在呢?”许清朗毫不避讳地直视韩之遥,似乎想要读取她的意念。
“大概是因为我也想恋爱了吧。”
“祝你梦想成真。”许清朗朝她伸出了宽大的右手,“期待你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