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了少爷这仇家和他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他沉默了,惹的人太多,他自己都不知道被谁寻了仇。
若他不是夫人的亲弟,我真想撂摊子走人。
我们卖到哪,那些地痞追到哪。
整个宁洲的大街小巷都被我推着板车跑了个遍。
有的女客是真执着,通常卖着卖着,仇家来了,我抬起板车就跑,这些女客也拔腿就跟。
七拐八拐拐到巷子中,回头一看,地痞甩丢了,女客却还能笑吟吟地问这个多少钱,那个再怎么卖。
要说这少爷也不是一无是处,他虽腿不能行,但手上功夫有两把刷子。
他让我给他捡了一筐小石子,斜倚在板车上,就这么轻描淡写一挥手,打得那几个地痞嗷嗷直叫。
只是打完后,他转过头看向我,一张俊脸面无表情,可我就是看出些得意的意思,那亮晶晶的眼神,跟老家大夫人求抚摸的狗儿没啥两样。
虽有些臭屁,可总比躺在床上那副要生不生、要死不不死的样子来得生动。
如此周旋了几日,我和少爷被堵在了巷子里。
「谢今宴,你跪在这磕头叫声爷爷,然后把这狗盆里的饭吃了,我就放了这小丫鬟。」
说话之人是户部侍郎的嫡子李元洪,当初他母亲找上门,夫人赔了大半家财,我以为此事便了了,没想到他不仅打断少爷的腿,还一直揪着我们不放。
我试着挣扎了下,身后一人拽得我胳膊生疼,另一人拿着匕首在我脸上比画着。
少爷背靠板车坐在地上,面无表情看向我这边。
我心下一紧,这位爷骄傲矜贵,从前连他亲姐都没法让他低头,现下要逼他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吃饭,这怕是天塌了都不可能。
我的小命危矣……
为了不让他开口拒绝惹恼对方,我主动讨好地笑了笑,「这位爷,您看我才是丫鬟,不如我替我家少爷吃了这饭,你们之间恩怨一笔勾销如何?」
反正小时候也不是没跟狗抢过饭吃,为了这尊严被划花脸或丢了小命都不划算。
「慢着。」
少爷轻声道,面色未改,对李洪元说:「这头,我磕。」
我瞪大了眼眸,不敢相信方才听到的话。
李元洪鼻孔朝天,高傲地抬起下巴。
「像狗一样爬过来吃。」
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用手撑着身体,一步步爬到了李元洪脚下。
身后的青石板地上留下了些血痕,想来是这一番折腾又渗出了血。
那颗矜贵的头颅,被夫人如何抽打都不愿低下的头就这么磕在了地上,一下一下,好似磕在我心上。
我该高兴的,最起码保住了小命,可不知为何心里难受得快喘不上气。
如果夫人没出事,他应该还是那个英姿勃发的如玉少年,还像以前一样不爽了就甩银子给我,而不是在这给这草包磕头。
李元洪一脚踩上他的肩,张狂笑道:「狗儿,快吃饭吧。主人赏赐的饭,给我一粒不剩吃完。」
他身后的仆从看着谢小宝被踩弯下的背,纷纷拍手叫好。
太阳落了山,巷子口还有点光亮。
他趴在青石板地上,用手抓起饭,李元洪收回肩上的脚,一脚踩到他正抓饭的手背,「老子让你用嘴吃,你见过狗用手抓饭吗!」
谢小宝顿了一下,未抬头,缓缓趴了下去。
见到他听话得像条狗,李元洪得意地放肆大笑,盯着他一口一口把饭吃进嘴里。
他没有咀嚼,一入口就吞下,又垂下头继续下一口。
所有人说着难听的话肆意羞辱他。
「我告诉你谢今宴,小爷当初说你那姐姐天天在外抛头露面,就是个人尽可夫的臭婊子,现在你信了吧?我娘说,你姐姐就是因为太风骚才被下了死牢。」
平生第一次,我生出了杀心,我想弄死这王八羔子。
我冷笑出声,其他人望向我。
「怪不得我少爷给你踹粪坑里,满嘴喷粪的人不就该待粪坑里吗?」
李元洪面色越来越难看,一脚踹翻谢小宝,向我走来。
「别动她!」谢小宝大喊道,被一个仆从按在地上挣扎。
李元洪捏起我下巴,「你还挺护主。」
「要是你多几分姿色,爷也就饶了你了。」
「给我打,狠狠地打。」
……
我一瘸一拐推着板车,嘴角眼角遍布瘀青。
少爷躺在车上,用胳膊挡住了眼睛。
不言不语,好像又回到了那天刚接到他要死不活的样子。
回到小屋中,我将他背到床上,他闭着眼,我湿了帕子,从他额头开始擦,脸面,手掌一处都没落下。
我想着也许擦干净了,他也能稍稍忘却巷子中的耻辱。
「你去擦点伤药吧,我没事。」他偏过头,声音沙哑得厉害。
这穷乡僻壤的哪来的伤药。
我小心翼翼地躺到草垛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想夫人了。」
「我也想她。」
「我想她做的臭豆腐。」
良久,他低声轻笑,「那我没什么可想的,每次你们俩都躲在灶间吃,也不给我分点。」
他叹了口气,温声道:「明日天一亮你就回家吧。」
「你的恩情我会记住,如果来日我能救出我姐,定当携她登门道谢。」
我噌地弹起身,扯到伤处,疼得我龇牙咧嘴。
「他们不给我白天摆摊,那我就等大伙都睡了再去找活干!我就不信了,这天大地大,还就不能找出一份活给我干!」
放出一番豪言壮语,我忽然想起刚刚少爷好像说了什么,尴尬地挠挠头。
「少爷,你刚刚说了什么,我没听到。」
良久,他才沉声道:「没说什么,睡吧。」
11
自那天后,我不再白日出摊,等少爷睡了才悄悄摸出门。
城内不宵禁,夜深还能看到三两个酒鬼勾肩搭背走在街上。
我拿着根棍子防身,在城里绕了两日,还真叫我发现了个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华京城郊处有一条臭水河,承载了所有华京居民的日常排泄。
夜里夜香郎从各家各户收集夜香后,推着板车就倾倒在这河中。
而我,便要收这夜香。
夜香虽臭,却可肥田。
华京城外,别的不多,农田最多。
为何说它一本万利,人多则粪多,粪多则肥多,肥多则田沃,田沃则谷多。
干这活计,除去勤快,只需要一身蛮力,恰巧这两样我都有。
打定主意后,我花大价钱买了两个大桶,当夜就开始进城收夜香。
家家户户门前都有恭桶,我顺着城西的巷子走,收一桶倒一桶。
臭是真的臭,脏也是真的脏。
像夏季里发酸的饭食,又像……反正比以前闻到过的马夫的脚臭多了。
装满所有木桶后,我背起车把上的粗麻绳,吃力地拉起和身子齐肩的板车。
在一阵令人牙酸的轮毂摩擦声中,晃晃悠悠地拉着板车回村。
早上天不亮我又将停在院子外的木桶送去邻乡卖了。
地久耕则耗,土地贫瘠,草木就不能生长。
乡间农田全靠人粪去栽培。又因离城远,没有水路通得粪船,庄稼汉只好在远近乡间田埂路上,拾些残粪。
这粪倒比金子还值钱。
辛苦一夜,一车卖了一贯钱。
我捏着这一贯钱又喜又忧,忧的是只怕夫人的赎金还没赚到,这来回跑个几趟就能把我累死。
若要壮大这买卖,我得雇些人手才是。
乡下离城太远,还需得想法子收集保存,然后再是快马加鞭送至田间。
一身疲惫刚进家,少爷居然没睡,还朝我发了好大一通火。
「你知不知道什么时辰了!」
「你个女子走夜路不怕遇到坏人吗?」
「你知道有人牙子专拐卖你这个年纪的女子吗?」
一连串问题袭来,我被问懵了。
除了阿娘和夫人从没其他人关心过我,我也不习惯对他人交代行踪。
再者,之前他也没关心过我去哪,怎么突然就发好大一出火?
「你是不是又拉裤子里了?」
「你!」
我走上前想掀开他被子,突然想起还没净手,又急匆匆跑到院中打水净手。
少爷原本冷着脸,突然凑近我闻了闻,「你身上怎么有股味儿?」
于是我兴致勃勃地同他分享我的收夜香大业。
他从冷脸到震惊,最后神色阴晴不定地看着我。
「倒这夜香以后你会遭人非议,会很难嫁人。」
我边收拾桌子边点头,谁要嫁人,银子不好赚吗?
「你只是傅府的丫鬟,就算不做这些,不管我,自行离去也没人会说你半句不是。」
谢小宝抿了抿唇,语气艰涩,说得缓慢。
「别人说不说我与我何干?我做我想做之事,为我喜欢之人。有何不对?」
夫人是我在这个世间最喜欢的人。
为她做事我心甘情愿。
别说是倒夜香,就是吃夜香我也……当我没说。
许久不见他回应,我停下手中的活向他看去。
他低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什么,耳朵脖子竟全红了。
我慌忙去摸他额头,上次就诊后明明一直很稳定,可别又烧起来了。
他挥手挡开我,不自在地以手掩嘴轻咳了一声。
半晌后才问我:「你看这天,是不是要下雨了?」
我点了点头,闷热,乌云密布,是雨象。
「陪我去个地方吧。」
12
「少爷,你来太傅府做什么?」
他没解释,只是让我背他下车,然后把他扶到太傅府正大门,咚的一声,他当街跪下了。
我差点没忍住骂出声,他这膝盖好不容易快好了,这番折腾又是为何?
「你先回去吧。明日一早再来接我。」
他吃力地挺直腰背,面容坚毅,直视前方。
我没走,只把板车拉远了些,站在街对面望着他。
街上人来人往,路人偶尔会投去一眼好奇的目光。
不一会,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街上的行人商贩纷纷以手遮头跑去避雨,只有谢小宝这家伙还跪在雨中。
太傅府的大门岿然不动,连个探头出来询问的门房都没有。
雨越下越大,隐隐响起闷雷声。
谢小宝跪地的四周汪起了一小滩水,水中飘着若隐若现的血丝。
很明显,他越撑越费劲。他的膝盖明显没法跪那么久。
我忍住了去拉他走的冲动。
他这么做应该是有深意的吧?
我想。
也许和夫人有关。
天色渐渐昏暗,雨忽大忽小,一直没停。
几个时辰过去,谢小宝却已无法完全跪住,双手支撑在膝盖前,只剩下头和脖颈倔强地挺直着。
他跪了一夜,我在远处站着望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太傅府大门开了,一个小厮探出脑袋来,「公子,太傅有请。」
我甩了甩站麻的腿冲过去。
谢小宝看到我伸出的手,神情有些恍惚,「你怎么还在?」
一张口声音沙哑无比。
我蹲在他身前,偏过头朝他咧了咧嘴,「少爷都在这,丫鬟能去哪。」
那日我在门房一直等到深夜,再见到他出来时。
他眼里的光似乎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