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三年,冬月十三,入夜大雨。
皇城根,锦衣卫千户大人容稷府邸。
砰的一声的,院门被开,一个银色飞鱼服加身的身影踉跄的冲向了别院。
“小姐,容爷回来了!”
鸾依一身素淡的白衣,坐在绣架前,玉手微扬起,一针一线的绣着,对于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
“容爷,又去二房夫人屋里了!”桃儿垂首,低语。
“哦... ...”鸾依素面低垂,全部心思都在绣架上,对于其他都是漫不经心。
“小姐,要不要我去请一下容爷,今天可是... ...”
今天可是小姐跟容爷孩子的忌日。
“会来的,急什么?”红鸾声音素淡,不带一点感情。
不论容稷多么讨厌她,就算是终年不肯踏足这间房里,这一天也是会来的。
只不过来这里之前,他得去她心爱的女人面前做好十足的功课。
千户大人容稷,在这皇城根底,冷酷,杀伐,令人闻风丧胆。
他银色飞鱼袍的鱼尾丝线里,一针一线,浸满了多少冤魂的鲜血,他自己都数不过来,更没有人能替特洗的干净。
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却对自己的小妾芷心,宠之入骨,爱之如命。
这是他英雄一世的薄命之处。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未闻声音,红鸾居的门前却立着一个暗黑的身影。
他一至,屋内光影骤暗,连红烛的橙光也被带的摇曳个不停。
“容爷... ...”桃儿弯腰,咬唇,朝着门外的人行了一个万福之礼。
容稷不发一言,抬手,示意桃儿退下。
桃儿回头看了一眼眉眼低垂的鸾依,转身,快步退去。
鸾依并没回应,绣好最后一针,截了尾线,这才抬头。
她起身,朝立在门口容稷深深一个万福,却并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东西,都准备好吗?”容稷的鱼尾服正在往地板上滴着水渍。
他的声音冷过这数九寒天的冰雨。
往常,每一年的这个时辰,鸾依早已准备好了祭品以及幼小的孩童衣物,去不远处的后山上为他们夭折在襁褓中的孩子祭奠。
容稷目光扫过红鸾居的内堂,里面空无一物,看上去毫无准备。
“外面天寒又潮湿,容爷进屋喝杯茶吧!”
鸾依侧身,素手微抬,做了一个恭迎的手势。
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在这两个词之间,他们还横亘着一条星河的距离。
容稷不语,入内,经过鸾依的身边绽开一阵酒气。
每年都是如此,不醉,不入房门。
他讨厌鸾依,甚至不想看清她的面容,醉了,最好!
鸾依心知肚明,她斟满一杯热茶,垂首说道:“昨天做了个梦,一位道骨仙风的老者引着梓儿去了蓬莱仙境。想必是近来抄送的佛法应了功德。今后,梓儿忌日便消了去吧!你也不用再踏足这里,也不用在芷心妹妹面前多做解释。”
这便罢了?
这个女人纠缠他整整三载,这是倦了?
“好!”容稷抬头,星眉剑目间没有半点眷恋。
鸾依勾唇,苦涩的浅笑:“喝杯茶吧,我记得当初我们茶楼初遇,你说你喜欢碧螺春的清浅。”
小说:他怕她死了,没人救他青梅竹马了啊
容稷闻言,眉心一动。
他走上前来,盯着那碗清澈见底的茶水。
是要把这比作孟婆汤?
喝完之后,一干二净,两相清明?
恍惚间,时光倒退,又回到三年前的那家悦己茶楼。
那个时候,她依栏而坐,品着薄茶,清丽脱俗,不染纤尘。
一个回眸,颠倒众生,误了多少子弟一生的痴梦。
那个时候,她还不是三品侍郎左游之这条认贼作父东厂走狗的女儿。
“你不喝?”容稷摸起微烫的青花瓷茶盅,微微一顿,既是两两相忘,她为何不饮?
鸾依摇头:“你喝了是解脱。我喝了则是忘却,我不能喝!”
容稷,你是我这辈子在我心里烙下印记最深的那个人,于爱也好,于恨也罢,我都不能忘!
忘了,我的心就空了!
容稷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低头将那杯碧螺春一饮而尽。
“你受伤了?”
容稷手臂垂落,指甲的血迹沿着青花茶盅的纹理流淌下来,滴到了姜黄色桌布上,很快蜿蜒成了一朵血花。
鸾依抬手,目光上移,落到了容稷的手臂上。
银色鱼尾服被撕裂了一个洞,洞口不大,却血迹斑斑。
看上去伤他的不是袖箭就是弩弓。
“不碍事!”
身为大名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的身前的红人,容稷这个千户靠的并非运气。
他身上的伤疤,细数下来可比他的年岁还要多的多。
“你的衣服都湿了,脱了吧,我帮你伤口上些药。”鸾依看着容稷刺目的伤口,眼里的从容少了几许。
容稷不语,他不拒绝,就是默许。
鸾依上前帮他脱去那件湿答答的鱼尾华服,里面的潮湿的亵衣帖在了容稷的身上,透过薄薄的布帛,能看到他身躯上深浅不一的刀疤。
鸾依从柜子里取了一个做工简单的实木小药箱,取了一卷绷带,金疮药跟木勺,一点一滴在容稷的伤口上布施一番。
容稷侧头,这么近的距离,眼眸里即便是隔着酒气,他依然能看清晰她的容颜。
她跟三年之前,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要说,就是更加清瘦了,脸上的笑容没有了。
“今天纪大人府邸出事了!混入了刺客... ...”
容稷眼也不眨的盯着鸾依。
她指尖上药的动作微微一停,随即又恢复了自如,没有接口,看上去也不在意。
“你一点都不好奇?”
鸾依露出了一个薄笑:“我一个妇道人家,终日深居浅出,最大的乐事不过就是闲来无事绣上几针,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情,我关心它做什么?”
“是吗?”
忽然,端坐在椅子上的容稷忽然手臂一抬,一把捏住了鸾依的下巴,力气之大,疼的她眼眸里登时腾起一团水汽,手中的金疮药撒了一地。
“近日,京城之中乱党猖獗,其中有一个叫缁衣门的组织更是猖狂至极,多次袭击锦衣卫。前天南镇抚司抓获了一个乱党,从他的证词中看,你父亲左游之脱不了干系!”
“你身为左家的庶女,你就一点都不知情?”
鸾依抬眼,迎上容稷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不卑不亢,面无表情:“你也说了我是庶出,贱如草芥。为了嫁给你,左家早已跟我恩断义绝。他们做什么,我又怎么会知道。”
“这件事,非同小可!此事一旦查实,你们左家当诛十族!到时候我跟心儿都会收到牵连!”
原本以为,原本以为他在担心自己,而心里想的左右不过还是他的芷心。
小说:她乖巧,听话,懂事,从来都不像你!
“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视你为手足兄弟,断然不会动你。”
“且你向来跟左家不睦,你这个时候可以选择大义灭亲,一纸休书,将我跟左家九族送上断头台,自然能保你跟你的心儿高枕无忧!”
鸾依目光一扫落在桌子上那件叠的工整的鱼尾服跟安放在一旁的那把煞气四溢的绣春刀上,忽然就笑了起来。
最后,她目光收回,落在了容稷的脸上:“杀人,灭门这种事,向来不是你最拿手的吗?”
容稷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她字字绵里藏针,比诏牢里的酷刑还让人难以忍受。
鸾依鼻息轻轻的嗅了嗅,忽然抬手用绣帕遮住了口鼻,他下意识的缩手,放开了对她的禁锢。
她说过,她讨厌绣春刀上血腥淬着红锈的味道,而他的手上每天都握着那柄绣春刀。
鸾依一得自由,起身。
面对像是一个煞神一样的容稷,她也没有闪躲,而起抄起了桌上的纱布,一圈一圈细致帮他包扎着伤口。
她就像是一尊雕琢完美的玉器一样,美则美矣,脸上最后的一点情绪也被抽离。
容稷看着眼前这个女人,这些年,他最恨的或许就是她这样无声的冷漠。
像是看不清招式的刀光,让他无法招架。
以前,她追他厌弃;如今她倒是乖巧了,再也不会烦他,可他心里愈加的不爽。
借着酒气,容稷眼眸中的星火攒动。
他想撞碎这个女人包裹在外的那层躯壳,看看她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蓦的,他起身揪住鸾依的手腕。
“呜......”鸾依挣扎,却被身前这个男人抓住得死死的。
“容稷......放开我......”
鸾依挣扎,她的脑袋还枕在桌上那套湿透了的鱼尾服上,旁边就是她这辈子最痛恨的绣春刀!
“容稷......你会后悔的......”
“是吗?可是我停下,你会更后悔!”
“你不是深爱的你的心儿吗?一个院子之内,她的心不会疼吗?”
鸾依说的何止是芷心,她说的就是这么多年来的自己。
“她乖巧,听话,懂事,从来都不像你!”
逢场作戏吗?
这世间最万箭穿心的莫过于此!
“噗”的一声。
容稷下意识的闭眼,一股温热的血腥猝不及防,淬满了他的脸颊。
他低头的瞬间,瞳孔一炸,夜雨喧嚣的寒夜里,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