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鸳鸳脚下不停,一口气跑出去十几分钟,才扶着墙大口大口喘气,冷风吹在她肌肤上,掀起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还没顾得上累,雨点就劈头盖脸砸下来。
这不是她理想中的离家出走。
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一遍一遍幻想,有一天要以怎样勇敢孤绝的面貌离开家,她要走临走之前将这些年的不满统统倾诉,要看着廖青悔恨不已的脸,再毅然决然扭头离开,颇有些自我解放的意味;就算没有万全的准备,突发性地出走,也得是酷劲中带着洒脱的,哪一种都不会像现在一样狼狈。
路上的行人在暴雨驱赶下仓皇奔跑,不断溅起水花。雨是无根水,但却并不见得干净,透明的雨滴如果汇集起来通常是灰土色的,里面混着大小砂砾,浑浊不清,林鸳鸳头发已经全湿了,她知道现在自己一定很可笑,仿佛一枚孤魂野鬼。
阵阵寒意袭来,她打了个喷嚏,身上开始发冷,这样下去迟早要生病的。林鸳鸳有一秒钟的后悔,早知道出来的时候,应该把手机带上的,这会没手机没钱包,连身份证都没有,想在外面住旅馆都难。
回是不会回去的,她扭头看了看来路。
推门跑出来的时候动静很大,但脚程并不算多快,廖青要是想追她,早就出来了,可她压根没反应,林鸳鸳猜想,她一定是吃准了她不敢跑多远,而且总会回去的,毕竟偌大的世界,除了那个破小区,她确实没地方可去。
雨势越来越大,林鸳鸳不得已找了个沿街的商铺下面躲雨。这条街附近人不多,属于没落的小商业街,连霓虹灯都没亮几个,林鸳鸳低头,忽然发现脚边的地板上打着一小道光,上面映着两个大字:鸾山,旁边是一个小小的 logo。
林鸳鸳又扬起头寻找光源,看见头顶上一块小木牌,一样写着“鸾山”,应该是这家店的店名,边上一个激光小灯,地上的投影就是这家伙照射出来的。
不知道为何,鸾山这两个字她一下就爱上了,甚至连发音都很婉转,舌尖抵在上颚,又轻巧地向外一翻,送出柔软的声调,鸾山。
木制的小门上挂着的欢迎光临的牌子,看不出是一家什么样的店铺,林鸳鸳实在是冷,纠结再三还是决定进去看看,心里祈祷老板不要被她现在的狼狈相吓到。
店里空无一人,但杂物琳琅,房间正中央摆着一张大床,墙上贴着乱七八糟的手稿,角落的桌子上有台苹果电脑,看上去是这里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你好……请问有人吗?”
林鸳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误入了哪个神秘基地,扭头就想跑,忽然听见背后传来男声,并且这声音无比熟悉。
“怎么是你?”
顾垵掀起帘子,从后面的小房间里出来,满脸意外。而林鸳鸳的震惊并不比他少多少,她望着眼前这张脸,几个小时前还坐在她办公桌旁边,不过现在的顾垵,早就换了身行头。
摘掉了厚厚的黑框眼镜,刘海梳上去,被几个彩色的小夹子固定在头顶,罕见地露出两条细细的眉毛,林鸳鸳这才发现,原来他还打了眉钉。
不止眉钉,他的鼻翼和耳朵都遍布穿刺,大大小小的银色金属环扣在上面,让这张脸多出了几分不良分子的气质。
林鸳鸳顿时警觉:“你怎么在这?”
“该我问你吧,这是我的店,我当然在这。”
顾垵上下打量她:“倒是你,不需要解释下是什么情况吗?”
林鸳鸳这才发现湿透的外衣紧紧贴在身上,隐隐勾勒出内衣的形状,脸瞬间就红了,尴尬到脚趾抓地,顾垵很配合地转过身去:“等着,给你拿个毛巾披一下。”
在他去帘子后的小房间找毛巾的间隙,林鸳鸳已经把这家店的结构扫描完毕了,顾垵一回来,她就迫不及待发问:“你是纹身师?”
“纠正一下,兼职纹身师。”顾垵把一块干净的大毛巾扔到她怀里:“本体还是社畜。”
“真看不出来。”
林鸳鸳拧着滴水的发尾,左顾右盼,满眼好奇:“你开这家店多久了?”
“没多久,我这不是刚来你们这吗,人生地不熟的。”
“你不是本地的?”
“不是,我刚从樟市搬过来。”
顾垵笑起来很和气,他穿了一件宽宽大大的卫衣,袖子撸起来,林鸳鸳又看到他小臂上的刺青,不过依然没看清全貌,堪堪露出一半。
“你手臂上纹的什么?”
长夜漫漫,窗外大雨滂沱,百无聊赖,而她又实在好奇。
顾垵看了她一眼,走过来挨着她坐下,把袖子往上捋了捋,一段白皙宛如藕节的胳膊就伸到了她眼下。
林鸳鸳终于看清楚了,这是一座山的图案,巍峨的山峰顶着浮云,山腰上铺满绿树,走线极其清晰,栩栩如生,渐变的青色让这座山仿佛浸润在乳白色的浓雾里,而在这座山之下,还压着一道崎岖可怕的伤痕。
原来顾垵没撒谎,他确实有疤,纹身是用来遮盖这张牙舞爪的痕迹的。
“怎么来的啊……?”林鸳鸳问,看得出这个伤疤有些年头了,几乎和顾垵的小臂一样长,仿佛他的手臂被生生撕开,又被人缝起来。
顾垵眼里翻起许多情绪,但都被他压下去了,轻描淡写道:“摔的。”
“摔这么惨,你走路也不怎么小心嘛。”
林鸳鸳企图缓和气氛,故意开着蹩脚的玩笑,这招好像很有用,因为顾垵也跟着笑起来,他说:“你可以摸摸,这个伤疤还有凸起,山纹在上面跟立体的一样,很有意思。”
林鸳鸳触电般直起身子:“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纹身就是画,皮肤就是纸,摸一张纸有什么问题。”
顾垵巧舌如簧,林鸳鸳兀地笑开了:“你哪来的歪理。”
她还是伸出一根手指,自上而下,轻轻从图案的表面划过,顾垵只感到她的坚硬的指甲边缘在他的心头撩拨,差点就绷不住了,他喉头滚动,强制咽下难以自持的轻呼,眼神也变得灼热起来。
当然这一切,林鸳鸳无从所知,她仍沉醉于欣赏这精妙的图案。
“痛吗?”
不知道是问这个伤的来源,还是纹身,顾垵沉默了一会,选择性理解成后者。
“这要分情况讨论,不同的人对疼痛的忍耐度不一样,而且身体不同部位,带来的痛感差别也很大。”
顾垵解释着,没有忽略掉她眼馋的小表情,问:“你要不要也做一个?”
“贵吗?”林鸳鸳心动。
顾垵咧开大白牙一笑:“这么熟了,说这些。”
林鸳鸳为他的厚脸皮折服,他们两个有很熟吗?刚想反驳,突然鼻子一痒,连打了几个喷嚏,顾垵这才抓到机会问:“不过你又是搞哪出,青春期离家出走啊?”
林鸳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顾垵没想到随口一说,竟然猜对了。
“你多大了,还玩这套。”
“有人规定成年人不能离家出走吗?”林鸳鸳很不服气。
顾垵:“是没有,但你今晚准备去哪过夜?总不会想睡马路吧,外面还下雨呢。”
这是林鸳鸳今晚的头等难题,她焉了似的,为自己这趟准备不充分的出走懊悔,但又不想示弱,只能顾左右言他:“你这店生意是不是不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废话,你不看看都几点了,我都要准备下班了。”
他站起来,一把抓过沙发上的外套穿好,林鸳鸳顿时紧张起来:“你要走了?”
“对啊。”
“去哪?”
“还能去哪,回家啊。”
顾垵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林鸳鸳的头发已经半干了,但整个人仍旧包裹在水汽里,显得异常瘦弱,她的下巴很尖,鼻梁也很挺,跟几年前一模一样,不说话的时候透着一股冷意,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叹了口气,像是拿她没办法:“这样吧,我破例帮你一次,就当行善积德了,你跟我回去吧。”
林鸳鸳马上投来怀疑的一瞥,那个眼神强烈且意味分明,仿佛在说“我就知道你要打这个歪主意”。
顾垵被看透了,也有些脸红,他撇过脸盯着墙壁:“先说好,我可没别的想法,就是不忍心看同事流落街头。”
林鸳鸳抓住重点:“别的想法是什么想法?”
“你这人怎么这么多疑!ᵂᵂᶻᴸ”
顾垵气急败坏,林鸳鸳的倔强他是领教过的,她骨子里是个很难相信别人的人,一如既往活在自己的世界,而他又不能坐视不管。
左思右想,顾垵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身份证,还有他的钱包,连同手机一起塞到林鸳鸳手里。
“身份证手机都给你了,如果我图谋不轨,你马上报警抓我,好吧?”
顾垵急着自证清白,林鸳鸳果然松动了,她拿起他的手机看了看:“手机密码是什么?”
“1115。”
他报出几个数字,林鸳鸳一下抬头。
“1115?11 月 15 日?”
她声线甚至有些颤抖,霎时间,几个词汇从她记忆的海马回里飞出来,像几枚拼图找到各自的归所,拼接成完整的画面。
地下公社,樟市,11 月 15 日。
林鸳鸳一下子懂了,她艰难地和顾垵对视,迟疑了许久才问出口。
“你……是不是认识季燃?你是她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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