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均在我耳边不断说话,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再停下时,是在一个山脚下。
他竟然是带我来爬山的。
看着蜿蜒向上、没有尽头的石阶,我僵住了。
「愣着干嘛,爬啊,到山顶我给你背一首《满江红》,提升你的格局。」宋均做了个出发的动作,表情有一种带士兵出征的豪壮。
「我要回去。」
宋均拽住我的胳膊,拉着我拔腿就走。
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有意义的事,也就被动地任由他摆布。
一路走走停停,到山顶上时太阳都下山了,天空尽头处只剩残霞。
宋均有些失望:「错过黄昏了,走吧,下山吧。」
我……
我一屁股瘫坐上石头上,喘了半天才有力气抗议:「宋均,别闹了,我折腾不动了。」
「生命在于运动,活着就是要折腾。」他在我身边坐下,拧开矿泉水递给我。
晚风吹来,夹带寒意,远处的城市从山顶看去,被缩成一块小小平面图,安静得没有任何攻击性。
我被震撼到,一颗心空空荡荡地在这广阔的山河间沉浮。
宋均也没说话,默默地欣赏着山顶的风光。
良久后,他递给我一张纸,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哭了。
「大胆哭吧,丑也没事,我不看,听话。」
被人伤害时,我可以虚张声势。但一遇见关心,我就只能丢盔弃甲。
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被这一句话击溃,我从小声抽泣到嚎啕大哭,再到扑进宋均怀里歇斯底里。
「我才二十八岁,我连我为什么活着都没搞明白,就要死了。
「可为什么是癌症呢。为什么不能赐我一场猝死。
「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办葬礼都凑不齐一桌席。
「我到底要怎么样,才算对得起这一生啊。」
……
憋了许久的话,此时都不管不顾地爆发了出来,但却没一个字事关陆扬。
有些东西说出来了,就真的是把自己全盘否定了。
确诊以来,我一直压着自己,提醒自己要体面、要成熟,不要没皮没脸地去乞求同情、讨要关心,但现在,我不得不承认。
我想要同情,想要关心。
我不想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
宋均不知道什么时候用力地回抱住了我,很用力,像是要我嵌入身体里一般。
等到我哭得没有力气了,瘫软在宋均怀里一动不动时,他才开口,声音里藏了一丝颤抖:
「沈文静,有病就治,不准放弃。」
「晚期了。」我无力地回道,脸部肌肉习惯性向上拉扯,试图挤出一丝笑。
他重重骂了一句脏话,松开我,眼睛红红地冲我吼道:「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要一个人扛?你那个男朋友是废物吗?他为什么不陪在你身边。」
「他在忙着取悦别人。」我瓮声瓮气地说。
他微微张着嘴,一滴泪从他的眼眶滑落,他连忙别过头,用力抹了下脸:「我背你下山,带你去找医生,你做事急急躁躁的,说不定是搞错了。」
「宋均,能陪我喝酒吗?」
「喝个屁。」
17
宋均一路背着我下山,隔着薄薄的衣料,我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还有独属于他的气味。
我轻轻开口:「宋均,谢谢你啊。」
谢谢你接收我无法消化的情绪。
谢谢你愿意被我的负能量反扑。
下山之后,坐回车里,宋均休息了好一会儿才启动车子,背我这么大的人下山,他累得够呛,但却一直固执地不肯放我下来,就好像在和谁较劲一般。
「什么癌。」宋均问。
「肝癌。」我老老实实回答。
「妈的,那你还喝酒?」他猛地一踩刹车,我们身体都被惯性带着往前狠狠一栽。
「喝醉了就什么都不怕了。」我垂下眼睛,回道。
他板着脸没理我,重新启动车子。
「宋均,没关系的,我已经想通了,反正是晚期了,没有治疗的必要,我还有钱没花完,就出去旅游一圈,好好犒劳自己,日子应该会很不错的。」我安慰道。
他又是一脚刹车,停住车子,目光沉沉地看着我:「去哪儿?」
「彩云之南。」
「什么时候走,几点,哪个航班?」
我立马紧张了:「你千万别来送我啊。」
他紧抿着唇,嗯了一声:「想多了,随口问问。」
我如实说了之后,他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继续开车。
到一个饭店门口停下时,宋均似乎调节好了,神色如常地和我介绍这里的特色。
我心里的愧疚消散了一点儿。
毕竟对一个陌生人分享这样的噩耗都有些不妥当,更何况我和他共事五年,亦师亦友。
吃饭的过程中,宋允不耐其烦地劝说我再去复查一次。
我几次打岔失败,只得认真地告诉他:「宋均,我不想再经历一次那样的绝望。」
他有点生气,但又不得不顾及我的情绪,讨好着妥协的样子,看起来又憋屈又可爱。
我忍不住笑了笑。
第二天出发去机场时,我心情比想象中要轻松很多,我以为是昨天那场爆发让我冷静了。
又或者是,逃离这个有太多回忆的城市去往新的地方让我觉得期待。
直到坐上飞机,即将起飞时,某些刻意隐藏弱化的情绪冲破了枷锁,猛烈地叫嚣,一发不可收拾。
我才不得不承认,我对这里的人、这里的事情,有多深的眷恋。
我捂着脸贴着窗户那侧,压抑着声音哭得全身颤抖,等飞机平稳地飞上云层后,我才安静下来。
「饿不饿?」
身侧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我惊讶得不敢回头去看。
那人又说:「沈文静,我拿头等舱的位置换到你身边来,你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找你赔钱了啊。」
我缓缓转过身去,对上了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
那眼睛的主人,似乎在求表扬,很骄傲很得意的样子。
「宋均,你怎么会来?你疯了吗?」我太过诧异,声音有一点大。
「不要太感动了,以身相许我是不会同意的,你再想想其他报答的方式吧。」他敛起笑脸,语重心长地胡乱八道。
「你认真一点,你为什么会来?」
我不肯被他带偏话题,沉下语气。
如果真为我来的,那这人爱心也太泛滥了,他才应该去挖野菜。
「辞了啊,我这种人才去哪家都是能将,这段时间就先大材小用一下,陪陪你,就当做好事了,说不定我还能给你带好运呢,一不小心就让你多活了个十年二十年,七八九十年也有可能。」
我定定看着他,没说话。
他声音小下来:「算命的说过,我旺妻……」
后面两个字,基本属于消音程度了,我不太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
只得沉默更沉默,小心更小心。
18
宋均以守护神的姿态驻扎进了我的生命,说什么都不肯离开。
某些不可言说的私心作祟下,我带着受宠若惊和愧疚,接受了这份好意。
他很体贴细心,我那么多瓶瓶罐罐的药,哪个该饭前吃,哪个饭后吃,两个药间隔的时间多长,我说一次他就全记住了。
旅游攻略也做得很好,玩什么吃什么,详略得当,从不用我操心。
来云南第三天,我手机忽然响个不停,而且都是陌生号码。
一开始我以为是诈骗电话没理,等到后面,我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宋均也猜到了,他放缓步伐:「要不给我机会,让我发挥一下?」
我想了想,点头,将手机递给他。
「谁啊?」接通后,他懒洋洋地开口。
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他笑意变大:「看不出来你这小东西还挺通人性的,我老婆不睡我身边睡哪儿?睡你头上吗?」
「你还有事吗?」
挂断电话后,宋均将手机递给我:「他的中国话讲得很优美,我就不复述了。」
我点点头,强迫自己不去好奇。
如果说我一点也不想陆扬那是假的,在一起六年时间,那么多回忆,足够他见缝插针地在我放松警惕时冒出来耀武扬威。
他不值得是真的,可我投入的真心也是真的。
「沈文静。」
想着想着就走神了,宋均突然喊我。
我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不爽就打电话骂他,我教你。」
「啊?」好突然的建议。
「啊什么,生活都那么苦了,还不能找点乐子啊。」他拍了拍我的脑袋,「咱俩完全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对他指指点点,我们是骂他吗?不是,我们是教他做人。」
他在 CPU 我。
「是有点想骂……」我说。
很早就想。
在他鼓励的目光中,我拨打了陆扬的电话,听到他声音的一刹那眼泪决堤,我哽咽着开口:「陆扬,你个负心汉,大骗子,承诺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结果一个都没做到,臭鸡蛋才会有苍蝇来叮,你和陈诗诗渣男茶女,天生一对,千万别分开了,好好在一起积德行善吧。」
一口气说完,我心满意足地挂断电话:「怎么样?」
宋均擦掉我的眼泪:「不怎么样。」
他拿过我的电话,又拨打了回去,一通输出,含妈量极高,特别原始粗狂。
脏得人眼睛痛。
完事之后,他将电话还给我:「通体舒畅。」
陆扬在毫不设防的情况下,遭受两次攻击,他肯定不舒畅。
想到这里,我笑了起来:「宋均,咱俩幼稚死了。」
「人生在世,及时骂人,有益身心健康。」
他不以为意,继续背着鼓鼓囊囊的背包往前走,带我领略不同的风光。
我默默跟在后面,陆扬,就这样两清吧。
算了。
我放过你,也原谅自己。
再计较也换不来什么。
19
宋均还没放弃我。
午睡惊醒,我又看见他偷偷给医生打电话了。
这次,说的是英文。
对于我的病情和症状,他好像比我自己都要清楚。
每次聊天都长篇大论的,恨不得我一天吃了多少饭,喝了几杯水都要详细地告诉医生,想让医生从细节中给他更多的建议。
但结束时,又是一副灰心丧气的样子:
「真的没办法了吗?」
有一回,他说完这句话就哭了,坐在安全通道里无助得像个孩子。
我藏在门的另一边,无可奈何地注视着他。
宋均这场无妄之灾,是我带他给的。
如果我不告诉他该多好。
听到宋均快要结束通话,我忙蹑手蹑脚回到床上,闭上眼睛假寐。
没多久,床边凹陷了一块,应该是他坐过来了。
紧接着,额前碎发被人温柔地顺到一侧,一个柔软冰凉的物体贴了上去,一触即分。
我吓得抓紧了身下的被子,一动不敢动,就怕他知道,我是醒的。
等待让时间变得漫长,不知道过了多久,那道一直缱绻注视我的目光才离开。
床边终于没人了,我缓缓睁开眼睛,心脏跳得有些快。
生病之后,我就养成了随身带着小镜子的习惯,睡觉也会放在枕头下面。
因为肝癌,脸色和眼睛会越来越黄。我想从中细细分辨,我到底还剩多少日子。
细细照完镜子,我痛苦地闭上眼睛。
今天的我,更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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