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武温和道:「陛下在凌云关失利,着人护送百姓撤守秦城,自己留下殿后,娘娘……」
他顿了顿,我不由追问:「怎么?」
「娘娘誓与陛下同进退,待百姓撤走陛下出兵后,领一队人马挨家挨户搜罗钱财。」
「……」
原来共进退是假,抓紧捞钱才是真。
看来萧景是真的穷。
李武道:「娘娘用早备好的文书,带人扮成商队入城打点。翌日,陛下领兵退守秦城外,追兵亦在身后不远,秦城守将不敢贸然开城门,胶着之际,娘娘一箭射掉守将头盔,凛然问他,若是里应外合,将军可应付得来?」
我轻笑,手轻搭上弓弦,将弓拉满,松开时便听嗡地一声闷响,箭离弦,流星般窜出,正中靶心。
想来为助萧景称帝,我定是早早做足了工夫。
这一手射艺,也不知练了多少年。
周遭齐齐喝彩,又有人问:「头儿,后来呢?」
「后来,陛下进城得知娘娘撤退中受伤,把护卫打了个半死,要不是娘娘求情,项上人头不保,陛下脚步踉跄,双手发抖,亲自解开绷带替……」
李武故事讲得好,我听得入神,便不去马车上看书,跟他们一道骑马。
过往征南战北,经人娓娓道来,只觉白衣苍狗,风流云散。
夜晚明月当空,篝火烧得正盛。
我抬眼看到萧景远远站着,形单影只,心中不禁别有感触。
萧景坐到我身边,问:「在想什么?」
往南走天气转暖,青草破土而出,我随手摘了朵野花:
「想李武讲的故事有几分是真。两人相交,旁人能知多少内情?他能看到的,未必不是有心人想让他看的。」
萧景伸出手,我讶然,但还是把花放到他手心。
萧景道:「你只是不相信,我们也曾情投意合,生死与共。」
我沉默以对。
不然呢,真是那般好,我又怎会在冷宫忘记一切?
8.
李武讲到各路兵马会师京城,文帝驾崩,朝臣欲扶前太子登基时,我们到了药王谷。
谷主须发皆白,精神抖擞,双目明亮如孩童,但一双腿齐膝截断,不良于行。
院外,有几人朝内张望,议论纷纷,嬉笑玩闹。
「江湖闲人,治好了伤不愿离去,便在谷中居住,不懂规矩,诸位见笑。」
谷主吩咐奉茶,又道:「待客不周,怠慢各位了。」
萧景一路神情戒备,却在进门时瞬间变了张脸,亲切温和,笑道:「是我们叨扰了。」
寒暄几句,萧景道:「昔年肃州瘟疫横行,束手无策之际,幸得谷主高徒孙医娘指点,救了肃州上万百姓,事后更是不待请赏自行离去,高义令人钦佩。」
谷主抚须道:「治病救人,医者本分。」
萧景道:「孙医娘往日提起,谷中有一药泉,再操纵蛊虫,可治神志不清,记忆错乱,也可令人想起过往种种,敢问谷主可有此事?」
谷主目光越过众人,停在我身上,袖中飞丝搭脉,沉吟片刻才道:「失忆之人要么脑子受过重创,生了重病,要么受过刺激,惊悸扰气,可夫人两者都不是,老夫恐怕也无能为力。」
萧景蹙眉道:「谷主有什么办法尽可一试,萧某愿应承任何条件。」
「好大的口气,」站在轮椅后面的少女嗤笑,「若是要天山的雪莲,东海的龙蜥呢?」
萧景道:「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若是要你的性命呢?」
李武喝道:「大胆!」
「无妨。」萧景道:「若姑娘真能医治内子,只需留我一年……不,半年时间,届时萧某性命,卿可自取,绝无阻碍。」
刹那间四周一片静谧。
萧景依旧是那张英俊冷酷的脸,却又带着说不出的温情,谁都没法把他那句话只当说说而已。
他认真的。
山中微风吹荡。
闻者无不动容。
谷主和颜悦色道:「圣女莫要再开玩笑。」
众人心内又是一惊。
少女看起来不过二八年华,率真活泼,不拘小节,没想到身份竟如此尊贵。
圣女正色道:「就算能让夫人想起来,她也没几天好活了,我只是不想白费工夫。」
她又道:「但若公子愿意服下同命蛊,与夫人同年同月同日死,情况便又不同,我就想问个明白而已。」
萧景立刻道:「我愿意。」
我几乎与他同时开口:「不可。」
萧景看向我,只是看,一句话都没说,向来锋芒毕露的眼中,带着点孤苦无依的茫然。
我道:「圣女有心,容我与夫君商量后再行定夺。」
9.
当夜我们宿在寨中。
萧景压根不听我说话,冷冷道:「这是圣命,你还想抗旨不成?」
我心想抗旨又如何。
我任务失败,又忘了过往,离开这个世界既不遗憾也不留恋。
可萧景是天子,他若有万一,天下大乱。
巫蛊之术不知能有几分功效,此时自然不可行险。
萧景正要再说什么,寨外草丛发出极轻一声响动。
「谁!」
李武率先追出去,片刻后压了个呲牙咧嘴的青年男子进来。
萧景脸色立刻变得铁青。
我问:「认识的人?」
男子顿时大笑:「何止认识。」
他剑眉星目,笑起来两颊有酒窝,漂亮得令人移不开眼。
「方青瑶,好久不见。」
「你是谁?」
「杨绪。」
有点耳熟。
我突然反应过来——不就是李武刚好讲到的前朝太子。
杨绪笑道:「怎么,萧景趁你失忆,提都不提我?好歹我也留下了愿以江山赠美人的佳话,养活了不知多少说书先生。」
萧景眼中浮现杀机,怒道:「放肆!」
杨绪道:「陛下曾当着青瑶的面许诺放我一条生路,半路却又派人截杀,出尔反尔。所幸我大难不死,误打误撞闯进药王谷,才能苟延残喘至今,没想到竟还有再相见的机缘,当真世事难料,缘分不浅呐,您说是吗,陛下?不过,如今青瑶失忆也罢,过去她就从没疑你么?」
萧景冷冷道:「你怎知不是他人借孤的手除你。」
「谁最想要我的命,大家心里都清楚。」
杨绪语调没什么起伏,像在说闲话,却句句指向萧景。
萧景一脸阴鸷,更坐实杨绪所言恐怕非虚。
是了。
我跟萧景从前未必就没有好时候,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好的呢?
我缓缓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杨太子年富力强,就算真是陛下行此下策也无可厚非。」
心慈手软可当不了天子。
萧景心思缜密,怎会纵虎归山,留下后患。
只不知我要保杨绪一命又是哪节。
杨绪啧啧直叹:「你舍得?」
萧景语气森然:「再敢胡言乱语,孤不会客气。」
杨绪摇头:「罢了,小生住青石板走到头的那家吊楼,娘娘有暇可来叙旧,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施了个书生礼,转身离开,边走边揶揄:「提醒一句,药王谷不可杀人,陛下还想求医的话,省点心思,让大伙睡个安稳觉。」
萧景沉着脸,目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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