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偏食(薛京哈月)全文免费阅读结局-(日偏食)薛京哈月完结版阅读

时间:2023-05-20 13:37:16   热度:37.1℃   作者:网络

十一长假过后,正是寒露,绥城反复几回的高温也如街道上的满地落叶一样,正式落停。
凌晨六点半,天边泛起鱼肚白,哈月是在自己个儿的铁丝网床上被冻醒的。
这张一米五宽的单人床是小学三年级时她爸哈建国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虽然现在看起来又破又旧上不了台面,装着一位成年女青年显得十分违和,但这也是当年哈建国斥巨资专门从五十公里外的家具厂给她定制的稀罕物。
那时候绥城人农转非,年均收入普遍不高,就拿哈月家来说,哈建国和赵春妮两个人结婚时在屋里打下的家具直到女儿九岁时也没变过样。
可是小孩子才不会管父母赚生活的辛苦,九岁的哈月早就受不了和父母挤在一张大炕上睡觉。
她刚开始萌生自我意识,在同学间学了个新词儿,每天都哭着闹着要“隐私”,所以当哈建国带着运输工人搬着这张铁丝网床搁进小卧室时,哈月望着这张闪闪发光的新床兴奋地直接蹦到父亲的后背上,一张小嘴在父亲脸上用力啄米时没忘记表达自己的崇拜之情。
“谢谢爸爸,您对我真好,您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这一纪念性事件还被儿童哈月写进了当年夏天的作文簿,因用词生动,被语文老师当做范文在全班同学面前高声朗读。
但可惜这篇童趣十足的作文没能被保存到今天。
因为这张床是哈建国送给自己女儿的最后一件礼物,哈月十岁生日还没过,她“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就从家里彻底消失了,连同他的一包衣物和鞋子。
至于原因,“和家具厂那个卖床的臭娘们儿跑了。”
反正赵春妮用哈月的作文簿点灶火时是这样同女儿说。
从咯吱咯吱的铁网床上坐起来,哈月没时间怀念她十几年未见的父亲,她瞥着窗外的天色快速拢了一把头发,随后从床上蹦下来手脚麻利地点火,烧水,然后开始一天的工作。
说是工作,其实也不是什么正经事业。
三年前疫情开始的关系,整体经济低迷,哈月本科毕业后所处的外贸行业更是遭到重创。
虽然是个女孩,但年少轻狂时哈月也曾梦想过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中发光发热,在蓟城凭借自己过硬的翻译水平大展身手,做到个中翘楚。
升职加薪高歌猛进,三十而立前在合适的地段拥有一套自己的房产,打脸所有曾经看不起她的人。
如果运气好的话,她还计划锁定一位差不多的适婚男,此男长相身家必须普通至极,以此换取婚后忠贞不渝的属性。
她有极大信心和这样一位同她父亲截然不同的男士组建家庭,然后让自己的孩子成为蓟城新公民。
日复一日,工作赚钱,柴米油盐,直到退休后儿孙满堂,过最庸俗不堪的幸福生活。
但现实是九九六的社畜少有可以社交的场合,大学毕业后她的几段“计划”甚至还不如念书时的意外长久,出了校园,成年男女身上都背负起了浓厚的铜臭味,男女之间的恋爱突然变得很不纯粹。
一线城市的择偶圈中,生存压力大,每个人都在寻找比自身价值更高的伴侣。

没想到即便是她特别中意的普男类型,也想要跨阶级做向上社交。

而哈月除了外形尚可,工作凑合之外,从十八线城市的垃圾教育系统中脱颖而出,曾考到蓟城第一学府就成了她人生里程中的唯一闪光点。
但较起真来,每年从蓟大毕业的学子少说也有一万名,这其中大部分还是研究生。
一切向钱看的风潮渐盛,近几年她这种刻苦学习力争上游的品质也不流行了,寒门贵子身价狂跌,就连所谓的老钱穿搭都开始被国内网红争相模仿,哈月这种类型的旧物种如今在网络热议中被冠上了新的戏称:“小镇做题家”。
众口铄金,成不了大器。
很遗憾,哈月没能身体力行打破这个充满恶意的怪圈。
单身且被“离职”那天,她已经在蓟城的出租屋内居家办公整整一个半月,每天都在认真“工作”,不分白昼和 vip 客户 skype,可是接到的订单却寥寥无几。
她曾在本科期间拿下专八和同学们视为含金量极高的 CATTI 一级证书,是蓟大外院 15 届毕业生中小有名气的才女,也曾在公司内创下过入职半年便凭借出差欧洲拿到个人销冠的成绩。
这样一个还不错的她,在整体物流,人工均遭受波及的大困境中,却没有什么力挽狂澜的工具。
面临无休止的催单,毁约,哈月所能做的只有道歉,解释,仿佛欠债不还的无赖,眼睁睁看着公司的客户群体和账上的回款一样,逐渐减少
都说外贸人的尽头是单干。
所以当秃头的中年老板苦着一张脸委婉地向她提出,下个月的工资可能发不出来,自己连办公室的违约金都付不起时,她也没好意思提出向公司索赔 N+1 的员工遣散费,痛快地解除了劳动合同。
再然后?
创业失败,生活像是不能停止的巨大齿轮,无论渺小的个体在遭遇着什么样式的低估,浩瀚无垠的宇宙仍然预设游戏般,一件事接着另一件事频繁触发。
细数数,时间如梭,在这个曾经哈月发誓高考后再也不回来的绥城,她已经度过了两年的时间。
哈月这两年来每一天的操劳内容都是差不多的。
先用饲料加豆粕混合喂食院子里的鹅,然后再趁着他们围在食盆前吃饭放松警惕的时候,替它们铲屎,换水。
等到太阳差不多完全升起来了,哈月就端上一盆温乎的洗脸水到母亲的房间里叫她起床。
半个月之前,赵春妮突然吵着要在家里养猪,几十年前生活水平极端困难时,哈月住在农村的姥姥曾经长年在自家院子里搭建小型猪圈,两头猪作伴喂一年,冬至前后宰猪吃肉,自己家吃不完的,还可以拿一些去集市上卖。
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老黄历了,现在人均条件好了,没人愿意为了吃那几百斤便宜猪费一整年的劲。农村里自家养猪吃的人逐渐少了,更别说城镇之内,在家里养猪搞得臭气熏天简直是匪夷所思。
一开始,哈月以照顾一个店面和一群鹅已经很忙为由坚决持反对意见,可是后来母女俩因为分歧冷战了数天,哈月看着赵春妮倔强干瘦的背影,思想上又慢慢松懈了。
她想到也许母亲是因为思念过世的姥姥姥爷,所以才会想到重温养猪的辛苦,老小孩老小孩也就是这么来的,或许养猪也能给她的负面情绪上带来一些安慰,便勉强点了头。
于是从一周前开始,哈月早起后忙碌的日常中又被安插了一项任务。
那就是在做饭前到西厢房内查看一下刚满月就被抓回来的两只小猪是否还在活蹦乱跳。
赵春妮在房间里慢悠悠地洗漱,哈月就在厨房忙活早点。
早上母女俩吃的比较简单,蒸玉米,蒸红薯,煮一锅茶叶蛋配米粥。
有时候哈月实在因为前一晚搬运货物的体力活累得够呛,就简单煮两包康师傅的方便面撒一把青菜对付,就像现在。
把面端上桌子的时候,饭桌前还没有赵春妮的影子,哈月捶打着昨晚卸货时扭伤的胳膊走进房间,第一脚踩到的竟然是洗脸盆内的水,而赵春妮正背对着房门手忙脚乱地用擦脸毛巾汲取地上的水渍。
“妈?你没事吧?”哈月看着被她错当成抹布的毛巾心里一紧,几个健步跳到赵春妮面前,作势去扶她起身,可是她手刚挨着赵春妮的肩膀,就被对方用力搪开。
看到赵春妮身上没什么大碍,哈月转身到门外拿来拖布。
“别管了,我来拖,几下就干净了,您快到外头吃饭吧。我煮了面,软了就难吃了。”
干燥的拖布来回在发黄的地砖上挪动,很快就来到赵春妮的脚下,这一次哈月的声音有点大起来了,“妈,跟您说不用管,您让开点地方。”
“妈!”
“妈,我跟你说话呢!怎么不吭声?”
“叫魂啊你!就显着你能耐?小时候没少捣蛋让我生气,不就是把失手把脸盆打翻了,你用得着这么不耐烦吗?我是小孩儿吗?!”赵春妮的沉默像是被逐渐吹炸的气球,终于爆发剧烈的回响。
哈月见到她终于站起来跟自己对话,皱起的眉头放松下来。
哈月不跟她顶牛,只顾低着头接连用拖布“攻击”赵春妮的脚,迫使她离开房间,余光看到她出门前偷偷回头看自己,没忘记叮嘱她,“您这条毛巾也旧了,扔了吧,晚上我从店里再给你带一条新的回来。”
今天的早饭吃得很不顺利,出师不捷,赵春妮也是一如既往得挑剔。
嫌弃煮面的水放多了,泡面汤没有滋味,又嫌弃面里的流心的荷包蛋没煮熟,有一股子腥味儿。
等到哈月将几个碗筷简单涮洗干净,盯着她吃了药,捯饬好自己,背上包出门,赵春妮又像个离不开人的孩子似的,一直眼巴巴把她从院子送到大门外。
哈月刚插上电动三轮车的钥匙,坐在车座上,赵春妮就探头问她:“今天能早点从店里回来吗?”
哈月回头问她是不是有事,赵春妮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扭捏。
她移开眼神不看女儿,故意去看大门口已经掉得差不多的对联,一阵风吹过,纸张作响,她皱起眉头扯掉摇摇欲坠的红色,在手里用力团起,伴随着动作,声音也变得恶狠狠的,“事事事,能有什么事?你巴不得我出事,你昨天回来那么晚,天都黑了,你老娘我快饿死了你知道不?”
赵春妮并不老,相反,今年她才四十八岁,按照世界卫生组织年龄划分标准,才算跨入中年人的行列,但从哈月记事起,她就总是你老娘长你老娘短的挂在嘴边。
这是她骂人的本钱。
她自己愿意成为口头上的老太太,那有什么法子?哈月只能随她。
哈月撇了撇嘴角,不大在意地拧开电源,快速在大门口掉头,口中也并不客气“谁让你等我了?晚饭大姨不都给你做好了才走吗,你自己先吃呗!”
“反正你今天早点回来!天短了,别老深更半夜才闭店。外头黑!”
这是担心哈月的安全呢,虽然从口气听不出来。
哈月面上露出个笑模样来,也不管她妈已经带着那群嘎嘎乱叫的灰鹅重新走进了院门。
扯着嗓门朝着家里吼:“那你也别自己出门,等大姨来了你俩做伴儿,还有,别忘记按时吃药!”
“听到没?”
“赵春妮!要吃药,听到没?”
半晌,赵春妮没再发邪火,从半掩的大门内传出一声乖顺的“听到了。”
哈月这才把电动三轮打到 D 档,往五百米外的店里走。

春妮小卖部
绥城不大,三百公里的狭长带,有人烟的地方不过三成,早五十年起就是妥妥的穷乡僻壤,难以撑得起一个城字,地图上都略过标注的地儿,后来因为附近通了省道成为次枢纽区,在哈月出生时,这片区域初步发展成一个类似于城乡结合部的地方。
有人流经过的地方,就有了工作机遇。
开饭店,开旅馆,拉着从南到北的过路人贩售牛皮帽子和玉石手链。有不少敢吃螃蟹的人都赚到了钱,这些“大老板”在回远方老家的年夜饭上把自己的致富经一传十十传百,有野心的年轻人都跃跃欲试。
西气都能东输,那么打南边来的有钱人怎么就不能让他们也富裕起来呢?
哈建国和赵春妮也是那一波从遥远他乡来绥城淘金的众多青年中的一对。
头脑空白四肢发达的他们想得很简单,做生意好啊,从人家兜里赚钱坐享其成,怎么都比靠天吃饭的务农强上许多。
不过时运就像是改道的黄河,未必人人都有发财命,绥城这破地方没几年好光景,“枢纽”了不到五年,附近先天资源好的其他城市又起了国道,高速,立交桥等眼花缭乱的新项目。
国家大力发展核心城市,绥城不再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香饽饽了,真正有远见的大老板们又带着钱重新去到下一个可投资的地方找商机,绥城到处都是人去楼空的萧条,就连哈建国和那个娘们都被穷跑了,但还有一些像赵春妮这样固执的人留在了这么个城不像城,村不像村的地方。
哈月家的店面是一间背靠烂尾楼的彩钢房,与废弃的绥城子弟小学隔着一条柏油马路斜斜相望。
“春妮小卖部”冬寒夏热,门外的垃圾桶内总是有过期辣条腐烂的味道,但也就是这个寒碜的小店面,让丈夫跑了的赵春妮独自养大了哈月。
用赵春妮的话说,这间店不仅没把她哈月饿死,还供着哈月在蓟城这么高消费的城市读了四年国内最好的大学,就光凭这一点,哈月就不可以看不起这间店,看不起绥城,看不起老娘。
多亏了绥城的这栋违章建筑,哈月才没成为“要饭的。”
赵春妮年轻的时候脾气不比现在好到哪去,好像是自从丈夫走后,她一个人忙着进货卖货理货,再加上一直没有再婚,劳累过度时就变得异常神经质,打骂小孩在那个物质精神双匮乏的年代是常事,可是哈月真的没挨过打,她母亲对于她的攻击偏向于言语上的羞辱。
除了毫不避讳的在她面前辱骂她出轨的父亲,勒令她不许提起哈建国的名字之外。
她会当着邻居的面讲哈月怎么像他那个跟别人跑了的爹一样会耍嘴皮,她也会在哈月邀请同学到自己家店里玩耍时指责她的同伴偷吃了店里的小零食。
每当她堂而皇之令哈月羞耻和难过时,都会加上一句不容反驳的真理:“如果不是我还要你,你早就去街上当要饭的了。跟你那个爹一样!”
也许是太不想被称为要饭的,也许是出于对母亲恶意的报复。
慢慢的,哈月开始在每次放学回家的路上,都刻意绕路避开母亲的小卖部,在学校里,她也从开朗爱笑变得沉默寡言。
她不仅不再思念离家出走的父亲,回到家里,她也拒绝再和赵春妮说一句多余的话,每一次她望着母亲那张面露不悦的脸,都在默默起誓着逃离这个家。
直到她十年寒窗苦读,奋发图强,终于从绥城考到了蓟城,把尖酸刻薄的赵春妮和这个腐朽杂乱的小卖部远远甩在身后。
但今天不是那些日子的其中一天,如今的哈月已经年满二十六岁了,她不再是那个因为母亲的一句话就难过流泪的偷偷抑郁的年纪,她忙活了一早上,跟母亲拌了嘴,将电动三轮车停在彩钢房旁的大槐树旁,打开门锁走进“春妮小卖部”时,心中竟然没有任何发酵的怨怼。
她很欣慰自己的心像铁一样硬,懒得和赵春妮生气,这一定是个人精神成熟的标识。
当然,这种成人式的平静很快在四个小时后被轻易打破。
手机铃声大作,哈月正在柜台后面给买了一兜子塑封大鸡腿的老顾客找钱。
她撸起袖管对光查看着百元大钞的真假,阳光透过纸钞从斜对面的窗户打进来,也将她侧脸上的细小绒毛点亮。
哈月的皮肤原本很白净,虽然不是网上说的粉一白,但好歹也是黄一点五的程度,尤其是在蓟城毕业后,她的工作需要朝九晚五地出入望京 SOHO,那时候她还很立志充当一名精致的都市丽人,一位终将成为高级打工人的无产阶级斗士。
刚工作,工资不多,但她深谙贵妇护肤品的好处,再加上她有过那么一位品味格调都拔尖儿的初恋男友,美商被提高了一大截,描眉画眼的能力更是非常出众,资质七分,也可以妆点成十分美女。
可惜,这世间的一切都学要努力而得来,美丽的画皮也需要长期滋养才能产生效用价值的,当年她曾凭借三百万大单月入五万的神话已然不能复制。
这两年她在老家,做小本生意,赚的都是熬店的辛苦钱,成天面对的不是为了几毛钱讨价还价的街坊邻居,就是家里的饲养物和母亲,化妆没人看,自己也懒得欣赏,非但不再留有化妆的习惯,连护肤品都降级为店里售卖的大宝。
所以肤色肉眼可见的“健康”了许多,光是这一抹阳光,都能将她的脸上烘托出雀斑晒伤妆的效果。
哈月两片薄薄的眼皮微微上扬,电话夹在肩膀一接起来,大姨的声音又尖又厉,逼得她不得已放下钱,将听筒从耳畔挪开两厘米。
对面给午饭加餐的年轻男人是附近的风电发力工程师,他是去年被江城总部指派来的新能源管培研究生。
绥城地处边陲,周遭偏僻空旷,恶劣的天气令人类都逃难般的往外迁移,但正是这种先天的地理环境,成为了风力发电的优势。
从风力发电在绥城邹然兴起以来,“春妮”小卖部的客户也大多是这些电厂的员工。
他们的工作性质是维护电力风车的运作,不算太累,因为风车位置局限,他们中大多数员工也都是背井离乡的外地人,工作时间必然要呆在山上,休息时少部分单身汉为了节省路费也会选择不回家,就下山在绥城市内消遣。
面前的电力工程师娄志云就是这其中的一个。
娄志云今天是专门来绕到春妮小卖部来买东西的,原因是他胸前口袋内装着的两张电影票。
苍天可鉴,这不是一时兴起,在对哈月产生悸动后他曾打听过,面前与他年级相仿的女孩儿还是单身,别看她现在只是无证经营着一家小商店,竟然也是当地高中有史以来的第一名考上蓟大的女状元。
因为这个,娄志云自作主张地将哈月想象成一名与自己的进步精神相当匹配的新知识女性,况且哈月不同于一般文人,俳优畜之,她身体力行,勤劳肯干。
多么朴素的哈月!多么贤惠的哈月!
真是当今世间男性少有的婚配最佳人选。
楼志云的深思熟虑从春天一直磨到了秋天,这次下定决心一定要与她先成为朋友,再缓缓发展起来。
但这会儿他还没来得及跟哈月说出自己准备了近半年的搭讪台词,就看到哈月平常总是堆着笑容的小脸一板,严肃而尖锐地朝着电话里问:“姨,你说清楚点儿,别光哭,什么叫猪丢了我妈也丢了?”
“我不是嘱咐过,让她千万不要一个人出门吗?”

落日下的三臂巨人
就在哈月火急火燎的锁上小卖部的房门时,两百公里外的薛京正窝在一辆丰田考斯特的车后座上搭着眼睫半梦半醒。
绥城没有机场,早上十点钟薛京的航班在最近的临城落地,立刻由绥城当地安排的接机人员带上了这辆米黄色的商务车。
车内共有十六个座位,一开始,薛京还不解为什么当地宣传部要派这么一辆小巴来接自己去酒店,但是随着车子驶入了绥城,不停在各个地点停驻,上人,薛京在与各路人马握手时才明白,自己的苦差原来是从今天就开始了。
成年人的工作前摇是社交。
“薛大作家,这次您受邀过来,我们都非常高兴,咱们这些大老粗,平常只知道干企业,并不懂什么文化艺术,听赵主任说您在文学上的成就非常高,这次多给咱们风电行业美言美言,也让领导给我们多拨点专款资金。”
说这话的人是绥城风电企业的管理层,身形矮小,一口夹生的普通话,光是落座的功夫,就用自己势利的三角眼将薛京全身上下打量了个遍。
同是坐在这辆商务车不太宽敞的座位上,旁人扭着脖子互相攀谈,姿态多多少少有些局促,但薛京纵然身材颀长,却自来一副纤尘不染的气质。
他搭在膝盖上交握的十指是象牙白的,指甲修理得整洁,骨节秀气圆润,似乎生来就能写得一手好字。
至于一张好脸则脸比从袖口下探出的手指还要白皙,若不是因为眉眼沉静,倒是有种羸弱的漂亮。
薛京于去年六月份蓟大硕士毕业,本科时研习的就是中国语言文学,主攻古典文献学,后又从师蓟大元老张教授门下,赴耶鲁访学两年钻研海外汉籍与汉学,但相比这些用年份积累的学识,他在作者这个职业入行得要更早。
时至今日,薛京已经在文化界摸爬滚打多年,可单从外表看起来,仍要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少。
怪不得这位黄总要用场面话来刺探他。
平日里薛京话少,谈起文学倒是能多聊几句,是最讨厌和这类商界的老油子攀谈的,但此行他与蓟城文化局有言在先,是带着专项指标来的,于是也做出个十二分谦虚的样子,微微笑着,“黄总这是说的哪里话,用文字讨营生罢了,何谈粗细之分?更不敢叫什么大作家了。”
“啧,老黄,要说你不适合参加这种场合呢。张口闭口都是你肚子里那点小九九,和薛老师谈钱就俗了,咱们啊,得谈规划,谈方针,谈咱们绥城风电过去三十五年的发展,谈咱们绥城光明万丈的未来。”
“对对对,赵主任这话说的有水平,中午咱们高低得整两杯。”
“薛老师您有什么忌口吗?绥城别的没有,牛羊肉和白酒可管够。您说什么都得尝尝咱们的塞外茅台。”
“今天给薛老师接风,咱们不醉不归!”
“哎,那是咱们酒满敬人,薛老师可以点到为止。你没看过采访吗?薛老师生活中向来是烟酒不碰的。哪像我们?”
就这样七嘴八舌地听着这些人讲了一路,再吃了一桌牛羊肉,等到薛京再次从昏昏欲睡中打醒精神时,考斯特已经沿着绥城的最繁华的地带转了一圈。
招待宴上薛京推脱不过,气氛使然,也略饮了一小盅白酒。
因为不善饮酒,他状态有些微醺,刚才文化局的赵主任给他介绍了哪些地标建筑他都没记住,不过一睁眼,看到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夕阳正在,他倒是被惊了个冷颤。
薛京是土生土长的蓟城人,这些年虽然一直在象牙塔内深造,但为了更好的完成自己的作品,他经常借着找灵感的由头在用一年两个寒暑假前往世界各地游览。
除了公费跟队在国内敦煌,武当山等地考古实习。
他也曾在伦敦万里晴空的街头突然被浇了一身大雨,在巴黎的深夜被戴着毛线帽的持枪少年抢走过钱包。
他看过西西里的海,也遇见过冰岛的极光,但此时此刻,他望着面前宽广无垠的一片苍凉,和在那残阳如血中,正在远处山脉下缓缓转动的巨大风车群,内心突然感到一种别样的震动。
在这里没有天然壮阔的美景,没有富庶繁华的城市带,但在这座几乎被人群遗弃的城镇边缘,在这个曾经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地方,放眼望去,却有成群的,高达百米的三臂风车孜孜不倦地随风呼啸。
这不是古代文明的遗迹,而是现代人类自主创造的工业奇迹。
就在薛京回头准备询问同车人一些风车发电的相关知识时,“嘭”的一声,车头突然爆发一声巨响,紧接着,前挡风冒出浓烟,本在土路上颠簸的汽车戛然停驻。
“怎么回事啊?小金!”文化局的赵主任扶着眼镜往司机的方向探身。
名叫小金的司机挠着头,将手刹拉住,有些尴尬地指着仪表盘回过头对他讲:“不,不好意思主任,车,咱们的车好像爆缸了。”
进入秋天后,绥城的白昼越来越短。
时间刚划过五点,天色已经开始擦黑。
哈月一个小时前骑着电动车在城区里转了四五圈,好不容易在废弃的小学门口发现了正在徘徊的赵春妮。
将一言不发的她安置在车上带回了家,刚一进门,木讷的赵春妮一看到等在家里的大姨,又突然大发脾气,推搡着哈月埋怨她将自己带回家,说什么都要接着出去找自己的猪。
母女俩你来我往拌了几句嘴,再加上邻居大姨拉偏架,赵春妮竟然大哭起来。
她坐在地上,一边用粗粝的手指揩着眼角的泪水,一边呜咽着说如果猪丢了,她也不要活了。
蓬头垢面的哈月没法子,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又再次骑着三轮车出发,顺着赵春妮所说的路线,去找那两头相伴越狱的猪仔。
赵春妮不知道心疼女儿的劳累,倒是在一旁劝架的大姨解开自己的头巾系在她的脑袋上,说是夜里的风冷,怕她吹出偏头痛。
走过了人流量大的居民区,再往前就是一片早已荒寂的农田,赶在日落之前,哈月终于在几颗大枣数下找到了正在啃噬坏果的两头小家伙。
她一看到这两个东西气就不打一处来,也不管猪类是否精通汉语,揪着为首的耳朵就是一顿臭骂。
找到了走失的猪,跑了一下午的哈月终于松了口气。
回程的路上,她驾驶着三轮车开得挺快,但心里想事情并不是很轻松,她在考虑最近是不是又该带赵春妮去一趟蓟城的三甲医院复诊看看病情发展。
赵春妮于三年前确诊阿尔茨海默,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一开始赵春妮对于县医院的诊断嗤之以鼻,认为自己身强体壮,根本不可能得上这种病,再加上母女两人早年便有龃龉,并没有将自己的病情即刻告知女儿。
哈月是在两年前的午后接到那个让她决定搬回绥城的电话的。
跟今天一样,电话是由邻居大姨打来的,但用的是她母亲的电话号码。
那阵子哈月正处于 freelance 的状态,自己给自己干,往好了说是时间自由,其实就是二十四小时内只要不是在睡觉其余时间都可以进行工作的意思。
前期起步,注册公司加记账报税代办,买域名搭建网站,前前后后花了小两万积蓄。
虽然不是巨款,但回报率极低。
能做的拓客哈月都有在做,甚至恨不得每分每秒都混迹在脸书和 ins 上给人发 DM 广告,可是饶是如此,日常接到的单并不多,恰逢小区内出现一名患者,封控期间所有生活所需品的价格连同房租都在飙涨,手中为数不多的积蓄已经非常吃紧,再加注册公司半年来她几乎没有收入,精神状况已经十分脆弱不堪。
见到电话上被存为“赵春妮”那三个字时,她的第一反应是将电话扣过去,让它停止喊叫。
哈月自认为并不是回避型人格,但还没接电话,就已经想象到自己即将面临的训斥。
赵春妮决计不会同情她在蓟城的遭遇,毕业后她理应补贴家里才对,如果哈月胆敢说出自己的实情,她只会说,谁叫你非要去大城市求学呢?还想单干做大生意?丫鬟命小姐心,这些恶果都是她不服管教自命清高的咎由自取。
来电响了两遍,哈月才深吸一口气用双手举起手机,像举着炸弹一样小心翼翼的按下接通。
可是电话那头并不是她母亲那副刻薄冷硬的嗓音。
赵春妮因为深夜穿着睡衣在高速路口游荡而被民警带到了派出所,可是被盘问了整整两个小时,她都记不起自己家到底住在哪里,一会儿她说自己住在一千公里外的农村,家里有两头猪,一会儿又说自己住在本城在小学对面有个小卖部,逻辑混乱,叙述不清。
最后还是民警用人脸识别解锁了她的手机,给最近通话人打了个电话,才搞清她的身份。
而那个最近通话人,就是被哈月称为大姨的斯琴托雅。
不同于赵春妮是汉族嫁给了少数民族的丈夫,斯琴托雅是一名嫁给了汉族丈夫的蒙族妇女,虽然作为邻居她们两个女人没有同样的生活习性,但却因为拥有同样缺少丈夫的生活方式而亲近起来。
赵春妮的丈夫哈建国跟野女人跑了,而斯琴托雅的丈夫则在儿子出生后的第二年因病去世。
这些年两个女人互相扶持,不是血亲,但也有种姐妹之间惺惺相惜的革命情谊。
类似于单身母亲联手对抗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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