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总以为女人小肚鸡肠,喜欢勾心斗角,互相算计,殊不知女人之间的情意,有时比夫妻更深厚。
阿绣看了看桑重,欲言又止。
桑重沉默半晌,对董氏道:“贫道相信你不是骗子,回窦家罢,贫道会告诉窦老爷,你就是窦小姐。”
董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阿绣也诧异极了。
桑重在两个女人的注视下,解释道:“窦老爷和夫人其实也希望你是她,贫道这么做,对你,对他们,对九泉之下的窦小姐都好。既然皆大欢喜,贫道何乐而不为?”
董氏喜出望外,再三拜谢。
桑重用拂尘拉她起来,道:“人死不能复生,她将自己的身份换给了你,这是缘法。莫要辜负她,好好活下去罢。”
董氏使劲点头,泪珠儿簌簌落下。送她回房,阿绣与桑重也回房。
坐在桑重房中,阿绣一手托腮,望着他笑道:“桑道长,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神分明是女人看男人的眼神,桑重却知道当一个女人用这样的眼神看一个男人时,她至少不讨厌他。
“怎样的人?”他问道。
阿绣道:“我原以为名门大派的长老都是严肃端方,不知变通的老顽固。你不一样,你……”她脸红了,扭头看向窗外,声音轻了几分:“你很好。”
桑重笑了笑,心想倘若现在揭穿她的假面,她一定羞得无地自容。他有点蠢蠢欲动,犹豫片刻,毕竟还是舍不得结束这场游戏。
次日一早,桑重告诉窦老爷,董氏的确被窦小姐的魂魄附身了。窦老爷和夫人果真欢喜不尽,夫人搂着董氏哭作一团。
桑重和阿绣向他们告辞,乘车返回无极县。
关圣庙的庙祝见他们回来了,颠颠地迎上前,堆笑道:“桑长老,您不在的这两日,有好些书信送来,我都给您放屋里了。还有送钱,送东西的,我知道您不收这些,都替您谢绝了。”
桑重点点头,说了声辛苦,进屋看时,桌上的书匣里整整齐齐码着一沓信。多是附近的乡绅送来的,只有一封是黄伯宗从清都山寄来的。
黄伯宗是掌门,常年留守山上,桑重等人外出云游,有了落脚处,都会传信告诉他,为的是门中有事,能及时赶回,故而黄伯宗知道桑重近来下榻在无极县的关圣庙里。
桑重拣出他的信,以为门里出了什么事,看他啰里啰嗦说了一堆有的没的,才知道不是门里出了事,而是天泉山庄出了事。
天泉山庄的现任庄主马铎与黄伯宗颇有交情,日前写信给黄伯宗,说山庄里的宝物被盗,希望桑重能帮忙追回宝物。
为何是桑重呢?因为清都派有一门绝学,叫六合天局,能通过一些物件,推算过去发生的事。这门绝学对继承者要求极高,清都派的前任掌门柳玄范寻寻觅觅,挑挑拣拣几百年,才挑中桑重一个。
桑重收起信,想了想,道:“秦公子,明日我要去天泉山庄,庄主马铎是个极热情好客的人,你想去么?”
“天泉山庄?”阿绣眨了眨眼,心想一定是钟晚晴得手了,马铎失了经书,请桑重过去调查。
这一切都在计划中,而她接近桑重,原是为了了解桑重的为人,看他是否值得拉拢。现在她心中有数,便该道别了。
她站起身,作揖道:“多谢道长的好意,看过舅舅舅母,我还要回乡准备八月里的乡试,不能再耽搁了。”
桑重以为她是很想跟着自己的,闻言愣了愣,也不好多说什么,拱手淡淡道:“既如此,贫道便祝你金榜题名,平步青云了。”
阿绣笑道:“承道长吉言,我也祝道长早日位列仙班,寿与天齐。”
桑重向蒲团上坐了,闭着眼睛,暗道:她既然不想跟着我,昨晚那番话又是什么意思呢?思来想去,又觉得自己很傻,还不知道她姓甚名谁,真容如何,便当回事了。万一是个母夜叉,岂非可笑?
于是决心丢开手,随她去罢。
次日,桑重离开无极县,前往千里之外的天泉山庄。阿绣与庙祝送至郊外,见他从袖中拿出一只纸鹤,吹了口气,眨眼变成了真鹤。
阿绣故作好奇地伸手,摸了摸白鹤的脑袋,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道:“神奇,神奇!”
庙祝道:“仙家妙法,比这个神奇的多着呢!”
桑重道:“你们回去罢。”
阿绣道:“道长多保重。”
桑重跨上白鹤,瞟她一眼,想起什么似的,拿出一道符给她,道:“秦公子,你阳气弱,容易招邪,这道辟邪符你随身带着。”
阿绣道谢接过,望着他驾鹤腾空而去,翩翩身影须臾没入云层,眼中蕴了几分期待。
庙祝满眼羡慕,朝天拜了四拜,才转身回去。
阿绣走到无人处,从袖中取出一枝海棠花,这便是她的真身。魂魄归位,她又把秦半山的魂魄放回他的肉身,拿出一个小瓶置于他鼻下,叫了几声秦半山。
可怜的秀才悠悠醒转,只觉一股异香透鼻,定睛看清眼前的女子,想起是在山中遇见她的,她说要借自己的皮囊寻夫,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秦半山道:“仙姑,小可这是死了么?”
阿绣噗嗤笑了,道:“你当我是吃人的妖怪?你活着呢。这里就是无极县,你不必向你舅舅借钱了,他们家日子也不好过。包裹里有一百两银子,是我给你的报酬,早点回去罢!”
秦半山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道谢,又问:“仙姑,尊夫找到了么?”
阿绣点点头,叹了口气,道:“他还是不肯归家,又去别处玩了。”
秦半山心道:她这丈夫忒不识好歹,娶了这般天仙似的美人,还不看紧,整日在外面晃荡,就不怕媳妇红杏出墙?
“那仙姑接下来作何打算?”
阿绣黯然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还能怎样?只好家去等他罢。”告了辞,又叮嘱道:“秦公子,切莫对人说你见过我。”
秦半山点头道:“仙姑放心,小可省的。”
阿绣化风而去,秦半山怔在原地,浑似做梦一般,梦醒了,一声叹息,去看望舅舅不题。
却说阿绣来到一座山头,对着石壁念动咒语,咔嚓一声,石壁从中裂开一道车轮宽的口子,隐隐透出光亮,就和秦半山之前看见的一样。
阿绣走进去,喧嚣声如潮水扑面而来,这石壁里竟是一片繁华广阔的街市。楼台锦绣,鳞次栉比,街上男女老少,衣冠云集,比大节下的京城还热闹。
石壁在她身后合拢,她走到一座高楼前,上面一面大牌,朱红大书:春晖楼。
这春晖楼既是酒楼,也是客店,她和钟晚晴约好了在此会合。一楼大堂有几桌客人,钟晚晴并不在里面,阿绣走到柜台前,问掌柜的:“可有一位钟姑娘住在这里?”
掌柜的是个小老儿,穿着一身灰褐色衣裳,佝偻着背,低头算账,脸上一点肉没有,尖尖的手指拨着算珠,活像只老鼠,闻言抬起一双绿豆眼,打量她一番,道:“敢问姑娘贵姓?”
阿绣道:“免贵姓唐。”
掌柜笑着点头道:“是有一位钟姑娘住在这里,她早上出去了,还没回来,留下话说,若有一位姓唐的姑娘找她,就让她在大堂里等。”
阿绣点点头,在一张空桌旁坐下,点了几个菜,一壶蓝桥风月酒,边吃边等。
邻桌四个男人已然喝了不少,阿绣一进门,他们带着醉意的目光便被她吸引。像她这样的美人,远比美酒醉人。
其中一个端着杯酒站起身,走到阿绣面前,笑道:“唐姑娘,相逢是缘,在下敬你一杯!”说罢,仰脖饮尽。
阿绣看他一眼,这人满脸横肉,只有半边头发,另一半剃光了,露出头皮,是个阴阳头。他穿着一件价值不菲的锦缎长袍,腰带上挂着一把刀,绿鲨鱼皮的刀鞘,端着酒杯的手上戴着三个宝石戒指。
阿绣只看了他一眼,便自顾自地吃菜,脸上带着点不屑。
阴阳头深感受辱,皮笑肉不笑道:“唐姑娘不给在下面子?”
阿绣慢慢地嚼着一块红烧肉,咽下去,悠然道:“面子是自己挣来的,不是别人给的。”
阴阳头本就泛红的脸更红了,大声道:“在下周鑫,是金波门的门主!”
阿绣哦了一声,摇头道:“没听说过。”
周鑫大怒,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斟满一杯酒,道:“姑娘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量窄,这杯酒我替她吃罢!”门口一把箫管似的女声响起,似有几分笑意,清幽柔美。
众人循声看去,一名女子走进来,她头戴芙蓉冠,身着天青竹绿花纱罗衫子,腰间系着绯色汗巾,身形高挑,脸庞酡红,好似天边的晚霞,一双明眸便是冉冉升起的长庚星,艳丽不可方物。
她便是钟晚晴,饶是有阿绣这般的珠玉在前,众人看见她,还是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