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死的时候,我才三岁,根本不懂得死亡为何意。
只觉得世界很安静。
终于没人在我耳边絮絮叨叨地咒骂与没日没夜地哭泣了。
她是吞安眠药死的,却不是在昏梦中安然死去。
她被送到医院洗胃,吐得翻江倒海,一片狼藉,最后还是死了。
医生对我外婆说,病人基本没有求生意识。
幸亏她死了。
不是我这样想,而是我所谓父亲那边的亲戚这样议论。
特别是我那个重男轻女的奶奶。
我外婆带着我找上门讨要说法,客厅楼梯全部贴满了喜字,一副喜庆的样子。
奶奶当着我外婆的面,用手指戳着我的脑门,把我戳了个趔趄。
「滚滚滚,早知道我家办喜事,第二天就来寻晦气。」
「你女儿自杀,关我儿子什么事儿,我还说是你外孙女克死的亲妈!」
「带上这个小灾星赶紧滚!」
我爸和后妈度蜜月去了,我外婆并没讨到说法。
回去之后,她心力交瘁地对我说,「蒋嘉,你妈死了,你为什么不哭啊?」
哭?
我自出生起就很少哭,更不会说话。
医生诊断,我患有自闭症。
其实,我不是对这个世界没有反应,而是这个世界对我而言,太吵了。
2
三岁时,我已经比寻常的儿童更加早慧,也更早有了记忆。
记忆里,爸妈相处只有日复一日的争吵,他们任意一个人都会随意把气撒在我身上。
在他们离婚前,我身上就没有一块皮是好的。
直到我被送到了外婆家,外婆才惊讶地发现,我被藏在衣服内侧的大小不一的青紫色的伤。
我爸是抛弃糟糠妻的混账王八蛋,我妈难道就全然无辜?
只因她死了吧。
可我外婆不这样觉得。
她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在我面前灌输:
我爸如何婚内出轨,然后转移财产,让我妈带着我这个拖油瓶净身出户的人渣事迹。
我在对这个世界还是懵懂的时候,周边的人,已经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痛恨与怨怼。
我爸蜜月回来之后,才知道了我妈的死讯。
灵堂上,他带着新婚妻子来拜祭。
我外婆拿着扫把,把他们都打出去了。
我爸趁着亲戚阻拦,还是给我妈上了三炷香。
他蹲下身,与我平视,蹙眉说:「蒋嘉,你外婆精神不好,你还是跟我回去吧。」
我不会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一身光鲜的西装。
后妈笑吟吟地递给我一根棒棒糖,挽着我爸的胳膊,有些得意地走了。
我外婆狠狠夺过我的棒棒糖,用脚踩得粉碎。
棒棒糖的碎片在阳光底下,闪闪发着馋人的亮。
我刚伸出手,想捡回一块,被外婆狠狠拍开了。
「蒋嘉,你有没有良心,你妈还在灵堂上看着你呢!」
我转头,看向灵堂柜上那种黑白的遗像,不由吓得哇哇大叫。
小姨过来抱起我,给我最温暖的怀抱。
「妈,你这是干什么!蒋嘉才三岁,孩子知道什么。她这个病本来就不能受刺激。」
邻居家有一个长得精致可爱的小哥哥,递了一块巧克力给我。
「妹妹,别哭,我请你吃糖。」
这是我和荣泽的第一次见面。
多年后我想起,仍觉得那是我在历经人情冷暖的人生苦味里,少有的一点甜。
我没吃掉那颗糖,那颗糖在我裤兜里藏了很久,最后融化成了一裤子的糖浆。
外婆为此,又训了我一顿。
3
后来,外婆还是把我送回了我爸家里。
临别前,她也不管我是不是能听懂,对我千叮咛万嘱咐。
「蒋嘉,记得你妈是怎么死的。到了你爸家里,绝对不能让你爸和小三好过。」
我爸从国企辞职,正准备大干一场,哪里有时间带我。
后妈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很懂享受,不懂家务。
平日除了和我奶奶争吵,就是把我当洋娃娃一样养着。
她既要笼络住我爸,又想要在街坊邻里面前有好名声。
她甚至饶有耐性地教我喊她妈妈,在屡次失败后,她烦了,让我叫她蓝姨。
蓝姨很快有了身孕。
奶奶恨不得把她当太后一样供起来,对我则横挑鼻子竖挑眼。
小姨来探望我,见我小脸脏脏,整个人饿得皮包骨头,还要提着比我高的扫帚扫地。
她实在不忍心,就把我带回了外婆家。
外婆一见到我,立刻骂起小姨来。
「你把她带回来做什么,她爸害死她妈,就该让她爸养着她!」
小姨不让,像护崽的母鸡一样把我护在身后。
外婆气愤不已,「你才刚刚毕业,又没结婚,带着蒋嘉这个拖油瓶,想干吗?」
小姨据理力争,「有了后妈,自然有了后爸,您没看见蒋嘉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外婆瞥见瘦弱得和蔫鸡崽的我,一声不吭。
可惜,小姨到底没留下我。
天黑之后,我爸就赶到了外婆家,要把我接走。
我外婆咒骂道:「要不是我们上门,都不知道蒋嘉给虐待成什么样子了,蒋广北你良心被狗吃了吧。」
我爸和蓝姨大吵了一架。
因为,我的袖子裤筒拉开,皆是被人掐得青紫的伤痕。
其实,那些伤痕不全是蓝姨做的。
她在没生下弟弟之前,对我不算太差。
她只是奇怪,我要怎样,才会有正常孩子的反应。
4
奶奶继续骂我是害人精,只会让整个家都不得安宁。
蓝姨不再亲近我,她怕怀着的孩子沾染上我的晦气。
没过多久,蓝姨在医院难产,奶奶急得团团转。
我爸接到电话之后,回家把我提溜起,一道去了医院。
产房外,奶奶双手合十,满嘴祷告保佑她的孙子平安出生。
我刚到了一会儿,护士就出来道喜,说蓝姨生了个六斤半的男孩。
奶奶喜极而涕。
我爸一面看着我,一面露出宽慰的笑。
他不知道是从哪儿找人算的命,说我的八字旺他。
遇事不决,有我,必定能转危为安。
信这话的可能只有我爸。
奶奶则说:「你带她来干什么,灾星一个,别碍着你儿子。要不是我求神拜佛,你儿子哪能平安出生。」
5
蓝姨生了儿子之后,像个坐稳了宝座的皇后,对着奶奶仍旧颐指气使。
奶奶只顾着孙子,对蓝姨可没有了好脸色。
「真当自己是慈禧老佛爷,月子里就吃这些了,爱吃不吃!」
蓝姨扒拉了开油腻腻的鸡汤,里面连大块点的鸡肉都看不见,一气之下把保温壶给摔了出去。
热汤四溅,却是有一小半泼到了旁边玩耍的我的身上。
我尖叫,打滚,痛苦地在原地挣扎。
蓝姨下床想来察看我,却扯疼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奶奶抱着孙子快步离开,把我俩都关在一个房间,说,「正好,狗咬狗,一嘴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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