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沈言欢心头亦是一惊。
她忙攥紧竹枝的手问:“是何时的事,怎不来早些告诉我?!”
竹枝见她动气,一瞬也慌了神。
她替沈言欢顺着后背,赶紧解释:“是高河王的亲信来嘱咐过……他说高河王怕牵连故友,已跟所有人都断了往来,若是小姐不知道此事,就叫奴婢先不要告知。”
“皇上那边的旨意还未下来,小姐也不必着急,兴许只是误会一场!”
误会一场。
这四个字回旋在沈言欢耳边,直觉告诉她,根据萧扶川方才的反应,此事恐怕没这么简单。
照这个情形来看……萧扶川极有可能是要逼宫!
沈言欢心头一颤,再顾不得身子发虚,叠声吩咐竹枝:“快、快去备马车……我要进宫一趟……”
竹枝自然是不肯,以沈言欢如今的身子,能下地走两步都算不错,怎还能坐马车进宫?
可沈言欢无比坚持,竹枝没了办法,只能去找了最好的马车来送她。
一路顺畅。
沈言欢却觉得不够,不断催促着马车夫快一点,再快一点。
天边蒙着层薄薄的阴云,恰如拂不开的愁绪,应征着一场将来不来的灾难。
半个时辰后,马车终于抵达皇城外。
沈言欢由竹枝搀扶着下了马车,却见皇城宫门紧闭,连个侍卫都没有。
皇城宫门乃是重地,平时御林军巡逻都不敢怠慢片刻,何曾有过这样的状况?
沈言欢一瞬明白,自己恐怕是来晚了。
旁侧竹枝见状,急声发问:“辛小姐,皇城宫门这一块儿自前几日就开始严查宵禁,看着似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我们还是快些离开得好?”
“前几日便开始了?”沈言欢不由得诧异,喉头气血翻涌。
天边阴云密布,她似乎能够闻到那股血腥味。
若萧扶川当真去逼了宫,现在皇宫里该是什么样的景象,而她又还能做什么?
沈言欢运筹帷幄十多年,今日竟在这朝堂之事上犯了难。
她张望四周,阔大城门前,只立着那扇禀报冤屈的登闻鼓。
沈言欢眸光一凌,顿时有了主意。
她拖着病弱的身躯,穿着青衣蹒跚朝登闻鼓走去。
竹枝不明所以,几番阻拦:“辛小姐还要做什么?听重臣家眷说好几位大臣几日都没回家了,皇城里定是出事了,我们快走吧……”
可沈言欢对这些话罔若未闻。
她行至登闻鼓前,憋着那口血气,扬手击向鼓面。
‘咚’地一声。
如金光破云,震响这沉闷的天地间。
沈言欢用力砸着鼓,声声泣血:“罪妇沈言欢,欺瞒圣上,潜逃出宫,今日特来请罪!”
她声音不够大,却清脆而又清晰。
皇城宫门外的家户们本紧闭的门窗,听见外头的声响,都陆续打开了门弹出头来查看情况。
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听清了沈言欢说的话,各个面露惊诧之色。
一时间,周遭议论声不断。
“先皇后不是在未央宫点火自焚了吗?这女子怎会说自己是先皇后!”
“好好一姑娘竟来承担这些莫须有的罪名,看来是疯了。”
“真搞不清这些年轻人在想什么,一心求死的人也还是第一次见。”
“……”
声如浪潮,伴着登闻鼓的震响越过飞角屋檐,落进朝阳殿里。
萧扶川被王军团团包围,手里握着七尺长的青铜剑,面前是近在迟尺却仍旧淡然坐在龙椅上的萧瑾州。
他也听见了鼓声,面色依旧阴沉。
而萧扶川轻声哼笑,有句话直直钻进萧瑾州耳中——
“皇兄,你猜她敲响登闻鼓弄出这么大动静,是为了救你,还是救我?”
自古以来,凡是逼宫都做的极为隐蔽。
就算是民心众望所归,但只要原本的在位者没犯大错,就不能够逼齐其退位。
否则再怎么说,都是大逆不道之举。
所以沈婉君敲响登闻鼓的意图很明显。
她知道萧扶川是去刺杀萧瑾州了,也知道他在朝中没什么助力,大抵是一人一时热血所为。
所以她还来得及吸引来这么多百姓看着,让他们发现皇城内似有不对劲,去慌去闹。
无论多久过去,沈言欢总是能很快想到应对之策。
萧瑾州默默抿唇不语,对于刚才萧扶川的问题,他也很好奇。
沈言欢此番举动,到底是为了谁?
是怕萧瑾州被策反杀死,还是怕萧扶川被擒拿赐自尽,才让她不得不用出这个打断计划的法子。
朝阳殿内,一时二人都沉默了。
萧瑾州不再管萧扶川,只是吩咐了下去——
“先将高河王带下去,宣民女辛木进殿陈情。”
整座压抑着的皇宫,伴随着这一声令下,好像又活了过来。
沈言欢被一队侍卫与宫人带领着,走回了从前万分熟悉的朝阳殿。
还未走近,她就看见萧瑾州面容古井无波地坐在上方。
周遭安静,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沈言欢还是捕捉到了那点未尽的杀气和血腥味。
她聚气凝神,朝萧瑾州恭敬行礼:“罪妇沈言欢,拜见皇上。”
高堂上的萧瑾州看着她瘦弱的身子,终于忍不住问:“你何罪之有?”
这么多年来,有罪的人应当是他才对。
而沈言欢没有想到这一层,她憔悴不堪的身子也不足以支撑她去想这么多。
所以她只是娓娓:“我身为一国之后阙欺君罔上,火烧未央宫逃出皇城,没能为皇家绵延子嗣,更加没有令皇上宽心……以上桩桩件件,都是大错特,还请皇上责罚!”
字字句句,都格外的清楚。
而萧瑾州的问话,也格外清楚。
他问:“那你为何要选在今日来认罪?明明从前和往后都有是时间。”
沈言欢对答如流:“所以这才是我最大的错处,从前不敢,而往后……”
她抬起手,用帕子捂住嘴又咳嗽了两声,那股血腥气在喉中更为浓郁。
沈言欢咽了咽,才复而开口:“罪妇已经没有以后了,该领的罚此刻就得领。”
语罢,朝阳殿内陷入一瞬死寂。
沈言欢垂首跪在堂中,萧瑾州沉默着坐在她的上方。
他们二人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的存在,为君为臣或为夫妻,从未真正的并肩而战过。
沈言欢再说完所有的话后便脑子放空,什么都没有想,直到耳边传来沉沉的一声:“沈言欢。”
她本能地抬起头来,正对上萧瑾州难以言喻的眼神。
有愧疚有难过,也有痛苦与不舍。
他心里有个问题呼之欲出,于是就这样看着沈言欢,缓缓发问:“你今日敲击登闻鼓来认罪,是怕朕死于叛军刀下,还是真的爱上萧扶川,怕朕会以谋反之罪,将他处死?”
殿内气氛压抑。
被御林军关押在殿后的萧扶川,也听到了这一切。
他不再挣扎吵闹,心跳如鼓地等待着那个答案。
而殿前,沈言欢就只是静静跪着。
她没有在思考,身子的疲累也令思考不动,直到半晌过后,她才说出了那句真实所想:“我谁也不为。”
“我做谋士一直都是为了国泰民安,让边疆匈奴不再来犯,从始至终都不是为了谁。”
话音才落,萧瑾州便出声:“可你从前是为了朕。”
沈言欢闻言默了瞬,片刻后才道:“是,但那也只是从前。”
朝纲不稳更新换代时,谋士出手为其出谋划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眼下国泰民安,实在没必要再起风波。
更不用说,还是亲兄弟相残这种戏码。
从前是从前,现在的沈言欢于情于理都没必要偏向谁或是为了谁。
而萧瑾州聪明,沈言欢说出这句话他就能够明白背后的意思,只是他不愿面对。
哪怕是到了此时此刻,他好像决心将这帝王尊严抛之脑后,非要问沈言欢一句:“所以你与朕之间,当真是半点私情都没有了?”
这次沈言欢答得坦然:“我既然能做出那桩桩件件的错事,即便是有,也早就都磨灭了。”
更早一点,在那十年深宫岁月里就磨灭了。
萧瑾州哑然。
他看着沈言欢白到近乎透明的脸庞,又问:“那你对萧扶川呢?”
“你这样无数次的袒护他偏向他,是不是有一瞬也动了真心?”
这次的问话,沈言欢听了只想发笑。
她抬眸看向萧瑾州,轻轻摇头:“我不过谁对我好,我便对谁好,没理由一直叫我为他人付出,而不能去回报真正好心待我之人。”
这些话,遥遥穿进殿后萧扶川的耳中。
他瞳孔轻颤,又听见其发问:“就只是这般吗?”
而沈言欢的回答,笃定而又真诚——
“这样还不够吗?”
是,这样就够了。
爱强求不来,但至少她感激回报的那一刻,是真的。
萧扶川隐忍着心里巨大的悲寂低下头去,成王败寇,这一次他到底是算败还是算胜?
殿前谈话已近尾声。
沈言欢身子发虚,一会儿热一会冷,她知道这是蛊毒发作到了极致的样子,也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了。
所以她只得抓紧时候,匍匐在地,朝殿上萧瑾州行了大礼:“所以,请皇上看在无数子民安居乐业的份上,对高河王一党斟酌处置,莫要再发动内乱,搅动人心!”
看着她直到这一刻还在为天下苍生考虑,萧瑾州终于无话可说。
他合上眼,不再去看沈言欢,只沉声对着只有他和沈言欢的殿堂下旨——
“高河王萧扶川结党营私,意欲谋反,看在平定北疆的战功上,朕不忍处罚功臣。只罚去驻守边疆,往后无召不得入京,其余同党,斩立决!”
帝王的仁慈,只需要给出一些就好了,泛滥只会让人得寸进尺。
萧瑾州颁布完旨意,潜藏在暗处的暗卫就会去执行。
他再度睁眼,看向还跪在地的沈言欢缓声道:“如此,朕也总算是让你满意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