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爸爸,亲爱的爸爸。
世界就是这么的残酷。
因为我们血脉相连。
所以你可以用培养我的方式成就你自己。
而我只能用毁掉自己的方式来毁掉你。
14
我爸的世界,是从那一天开始坍塌的。
我在夺冠当天被警察带走的消息像一颗重磅炸弹,所有的新闻都在报道。
我身上的每一个关键词都极其吸引眼球,组合起来更是让人咋舌。
天才,罪犯。
成功,失败。
光荣,毁灭。
我爸如愿以偿地出名了,以他没有想到的方式。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紧紧捆绑着我,所有书写我成就的地方必有他的大肆分享,所以我出了事,人们也无可避免地将目光投注到他身上。
再加上我被警察逮捕时还没有成年,属于板上钉钉的青少年,因此教育问题是不可回避的话题。
一篇篇分析我爸的公众号爆款文章出现了,各个社交平台上,大 V 们撰写长文,说我爸和我之间的关系属于心理学中的「共生绞杀」。
「共生绞杀,是指两个人的关系里只允许有一个人的意志和需求,另一人完全变成满足这个热闹需求的工具……」
「纵观李雄伟的个人成长史,我们会发现他对自己的际遇非常不满,没有考上大学、多次被单位开除,他的心中怀揣着郁闷和不得志,而他唯一『逆袭』的机会,只有他的女儿李苗苗……」
「而李苗苗做下的一切,是漫长压抑后的一次爆发,目的是彻底摧毁这个牢笼……」
很快,更多的线索被扒了出来。
我们学校的校医出面作证,我在十岁出头的时候就已经患上了抑郁症。
舆论立刻又炸了——很显然,这么多年,我的病情没有好转,只有恶化,其中作为我的监护人,李雄伟到底起到了什么作用,不言而喻。
十几年前的报纸被翻了出来,标题上的黑字在如今看来触目惊心——「六百个耳光造就的天才少女」。
和十几年前的观点不同,现在的舆论早已转变,人们纷纷说:
【天才生来就是天才,不是六百个耳光能打出来的。】
【但六百个耳光,却足以摧毁一个普通孩子的一切。】
我在监禁的状态中,同样接受了记者的采访。
他们问我:「你为什么说,你爸爸是杀人犯?」
「你觉得你爸爸杀死了你的人生,对吗?」
「你恨他吗?」
「如果能够重来,你会想要做个普通人吗?」
我看着窗外的云。
是日落了。
我才十七岁。
人生的高峰和低谷我便都已经经历过。
最终,我没有回答他们任何人的问题。
我累了,厌倦了。
医生为我打入一针镇静剂,我将自己扔进枕头,陷入一个黑甜的睡眠。
15
第二年的秋天,我回国了。
回国前,我去看了妈妈。
她抱着和叔叔生的弟弟,在院落的草坪前哄他睡觉,我悄悄看了他们一会儿,留下了礼物,没有和她见面,直接离开了。
妈妈已经有了新的人生。
就让她和过去的一切都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地诀别吧。
除此之外,陆巡也试图联系过我。
我看过媒体对他和简的采访,视频里,简哭了,她说她并不怪我偷了枪,她觉得我真的很可怜。
而陆巡则在良久的沉默后,低声叹了口气,他说:【也许我本来能拉她一把的。】
他们都是真正的好人。
但我已经并不需要谁再拉我一把了。
……
回国后,我去看了爸爸。
他遭受了巨大的打击,人生彻底失去了希望,曾经希望衣锦还乡的老家,如今每个人都要么在骂他,要么在看他的笑话。
他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寒冬里他借酒浇愁,在结了冰的马路上被车撞倒。
我去看他时,他坐在轮椅上,脸深深地凹陷,一年之间老了二十岁。
他在见到我的瞬间破口大骂。
我在他面前蹲下来,看着这个孱弱的老人,这一瞬,我终于不害怕他了。
这是我最后的报复,我注视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爸,你瞧,现在的我什么都没有了,有过犯罪记录、长期依赖药物、没有生存本领,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你快二十年的心血,就这么糟蹋了。」
「你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妈妈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事情就是和你在一起,然后把我生下来。」
「不会再有人愿意跟你在一起的,我不会再来看你,以后你的人生就是困在这架轮椅上——对了,我跟前台的护士打了招呼,让她们多给你看电视,你会看到电视上是如何把我们的故事当成反例来讲,一遍又一遍。」
……
我从医院离开时,我爸在背后绝望地嚎叫,他知道我不会再回去了,我肯用毁掉自己前途的方式毁掉他,不是恨到极致,做不出这样的事。
而他老了,一无所有,臭名在外,不会再有女人愿意跟他。
最后的最后,我听到他喃喃地说:「我太苦了,当初就该把你送人,然后生个儿子的……」
我没有回头。
就让他生活在这样的悔恨中吧,这悔恨将折磨着他余生的几十年。
……
我以为的错了,并没有几十年。
我离开的第三天,失去全部希望的我爸去了天台,做了我十几年前想做却最终没有做的事情。
16
我并不知道他的死讯。
因为此时此刻,我也正站在教学楼的顶层。
夕阳如血般照下来,我知道,这一次不会再有陆巡来救我。
我的一条腿跨过了围栏,楼还是这样的高,风吹过来,一切空空荡荡。
我没有可以留恋的东西了。
我唯一想做的事——毁掉我爸,再毁掉我自己,已经实现了。
妈妈,陆巡,这些曾在我生命中短暂温暖过我的人都已经离开了我,去开启了他们崭新的人生。
而我已经被由内而外地摧毁,不想再去成为任何人的负累。
我的另一条腿也跨过了围栏。
……
突然,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不要这样做。」
我回头看着她,她大概只有五岁大,梳着两个羊角辫,怯生生地看着我。
「不要这样做。」她走过来,向我伸出手,「要活下去呀。」
「你别过来!」我叫喊,天台的边缘很危险,我怕这个小女孩掉下去。
然而她像是听不见一般,继续朝我走来:「要活下去……」
我不想让她再靠近,于是只好从围栏外又翻了回来。
当我的双腿落在天台的地面上时, 我看到小女孩露出了笑容。
「这样才对。」她用清脆的童音说。
我牵住她的手,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你的爸爸妈妈呢?」
她低下头,小小的脸上露出了伤感的表情:
「爸爸跟妈妈商量, 想把我送人呢。」
「我很难过,不过我安慰自己说没关系。」
「电视上说,人生是很长的,就算爸爸妈妈不喜欢我,等长大了,应该还会有别的人喜欢我吧?」
「对啦, 音乐老师就很喜欢我, 她教我弹钢琴, 还说我是个天才!」
我愣住了, 骤然意识到了什么。
再侧过头去时, 小女孩消失了,我的身边空空荡荡,只有温柔的风拂过。
没有小女孩。
我看到的,是五岁那年的我自己。
我突然大哭起来。
原来, 在所有人都离我而去后, 最后救我的, 是我自己。
我抬起头, 天际的云被夕阳的余晖染透,如同熔金般璀璨。
很多年前,一个少年在漫天的火烧云中对我说:「人生除了钢琴, 还有许多别的有意义的事。」
「比如吃顿好吃的晚饭, 洗个热水澡,和喜欢的人去看电影,去后海滑冰,去看日落日出。」
如今少年已经不属于我。
但这漫天的火烧云, 仍然属于我。
我走下了天台。
我会去吃顿好吃的晚饭。
我会去洗个热水澡。
我会去看场电影。
人生还很长,说不定, 我会碰到自己喜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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