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睁开眼睛,眼前,乌泱泱立着一屋子人。
还是这间荒废的小院子里,西窗支开,我刚大病初愈,抵不住入夜的寒气,指头发凉。
侯府夫人郑夫人正哭得双眼红肿、鬓发凌乱:
「昀娘,我的儿,为娘这样央求你,你就应了吧,把你那活命丹药拿出来,救你月儿姐姐一命,救咱家侯府上下几十口子的命吧。」
这毒妇一开口,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郑熙月是郑家大小姐,在宫里位分不高,闯祸不小,冲撞贵妃,害其难产,命悬一线。
上一世,我拿自己的命给她消了灾,今时今日,她先得还我一条命来。
我心下刚涌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郑夫人见我迟迟不应。
「临儿!」她拖着哭腔喊儿子过来,眼见着立在门外的郑熙临应声而动。
上一世,我也是爱惨了他那张小白脸,化为小鬼后,看到那张脸就忍不住想吐。
我忙向郑夫人应道:「好的,夫人,昀娘愿意。」
如今,时间紧迫,我已来不及多做思量。
何况孤身在这侯府之中,即便百般拒绝,他们仍有千种办法将药弄了去。
我来不及细想,只能主动出击,绝不能重蹈覆辙令自己再陷入死路。
郑夫人闻言一怔,继而大喜,上前拉起我的手,一迭连声地夸赞:「好昀娘,好孩子,我们昌远侯府不会忘记你的这份情。」
丹药还没到手,这便已经是「我们」侯府了。
我无心在口舌上与她计较,正色道:「夫人,这紫续丹独用无效,需得搭配我家世代传承的针法,才有活命之效。」
「这……」郑夫人犹豫,「是否能将针法教与太医?」
她不愿我出面,毕竟我姓叶不姓郑,她还在担心这救命的功绩不能落在侯府。
我自然不会让侯府再占半点便宜。
当年救人不成,郑世子全然不提自己的承诺,把死罪推给我一个孤女来扛。
「这针法,」我面露难色,「行针复杂,非一日可得,也不知宫里的贵人等不等得?」
说罢,屋里落针可闻。
一直沉默不言的侯爷突然拍响桌案,「马上准备,我送昀娘入宫!」
听闻,我心内震荡,指尖微颤,前世我从未进过皇宫。
但明天若能顺利进宫,救下贵人,应该会搏出一线生机,而血海深仇,也可徐徐图之。
我按下不安,给自己打气。
人散出去后,小丫鬟妙儿红着眼颠颠跑了进来,忙不迭去关了窗。
上一次见她,还是蹲在路口给我烧纸,叮嘱我别乱给人花钱,再看故人,心下一热,鼻头一酸。
内心却一片清朗,多了不少坚定。
第二日,天还未明,老侯爷骑马,郑夫人与我分坐两辆马车进宫。
「姑娘,下车了。」
赶车的老杨隔着帘子唤道,丫鬟妙儿伸手过来扶我。
宫规森严,我们在距宫门不远处下马下车,步行至宫门口,再换宫轿。
入宫礼仪来不及细教,下了宫轿,郑夫人只叮嘱我低头跟紧,不要说话。
一路宫墙深深,我独自随在郑夫人的身后走了很久,来到一处院落前。
三年前,郑熙月入宫,被封为修仪,娘家没落,又无子嗣,她并不得宠。
但不妨碍她昨日惹下大祸,冲撞盛宠在身的曹贵妃,导致难产。
昌远侯全家危在旦夕,连夜送了我家「寄存」在他家的一尊手掌长的白玉观音、一匣子南海珍珠给安王妃,才由安王妃身边的贴身嬷嬷领着,进得宫来。
安王府的嬷嬷独自进了院子,余人皆在外静静等待。
前世,我对宫里发生的一切茫然无知。
直到罪名下来入了狱,至死前,才知道个七八成。
一年半前,这位无钱无势的郑修仪好似突然发了家,珍宝和银子流水一样使了出去,让她一路巴结到了曹贵妃的瑶华宫。
郑修仪本想趁曹贵妃身子不便,捡个巧。
不料,贵妃不日就要临盆,郑修仪却无一次占得便宜,心急之下,便与瑶华宫里的宫女争执吵嚷起来。
竟还打闹到了曹贵妃的面前。
贵妃突然受了惊吓,捧着肚子开始发作,瑶华宫里忙乱成一锅粥,没人顾上处置郑修仪。
郑修仪难得脑子灵光,大难来临前,将手里的银钱全部拿去疏通,传口信回昌远侯府。
于是,昌远侯上下威逼利诱我交出祖传秘药,救贵妃一命,亦是救郑熙月和昌远侯全府的命。
安王府的嬷嬷刚进去一盏茶的工夫,一个身穿湖绿色衫裙的宫女走了出来,在郑夫人轿前说了几句话。
郑夫人便下了轿,我们一行人跟着这位宫女,向另一处院子走去。
才知道郑熙月被关在此处,我们进去时,她正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
「娘!」看到我们,她大喊一声向郑夫人扑过来,来不及卸掉的满头珠翠摇得叮当作响。
没想到安王府手能通天,郑熙月害曹贵妃早产,竟还能疏通门路,让郑夫人先来看女儿。
怪不得前世只我一人死罪,郑熙月和昌远侯府在安王护佑下全身而退。
郑夫人将郑熙月搂在怀里,骂一句关心一句,我冷眼在旁,心道这才是真正的母女情深。
哪里是对我的一句「我的儿」「为娘」便能假装的?
郑熙月听郑夫人说了几句话,从她娘怀里弹了出来,指着我问:「叶昀,你真能帮我将曹贵妃救下来?」
还未等我答话,她又喝令道:
「你今日必须保贵妃母子平安,否则我昌远侯府不会放过你。皇上也不会放过你。」
「你叶家大难临头时,是我侯府收留你,供你吃喝穿用,你要敢不尽力,你便是丧了良心。猪狗不如!」
郑夫人听了,脸色微变。
宫里耳目众多,从进门起,我就发现那位绿衣宫女一直定定地站在房内。
我不清楚她的底细,直觉告诉我,必须在此时表明立场,与昌远侯府彻底撇清关系。
我冷冷对郑熙月道:
「冤有头,债有主,贵妃难产又不是我害的,皇上为何会怪责我?侯府又凭什么不放过我?」
郑熙月冲到我面前,手指怼上我的鼻尖。
「你!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我一把推开她的手,将她颈上挂着的赤金累丝攒珠金玉项圈扯了下来。
「侯府供我吃喝穿用?」我冷笑。
「这项圈,供你们侯府全府吃喝半年有余!」
我把项圈的一角小金叶掰断,露出里侧的刻痕:
「这里刻着我亡母的名字,你说,宫里的贵人们如果知道了,是会觉得你好看呢?还是觉得你恶心?」
郑熙月捂着脖子叫痛,郑夫人已意识到不对,站起来怒喝道:
「昀娘!你这是怎么了?说的什么胡话!」
我不理她,转身对绿衣宫女道:
「这位姐姐,民女叶昀,有家传紫续丹,可治难产,保产妇婴儿平安,此时进宫,便是为贵妃解急救难的。」
「不行!你不能去!」郑夫人敏锐地改了主意。
「娘!」郑熙月泪眼汪汪望着她娘。
我笑了笑,不说话。
事到如今,他昌远侯府用我也得用,不用我也得用!
绿衣宫女微微向郑夫人行了个礼,便向我道:「叶姑娘请随我来。」
「有劳姑姑带路。」说罢,我头也不回,跟她走出院门。
这一刻,我不再是那个曾经逆来顺受、躲在深宅大院里巴巴数日子痴妄嫁入侯府的叶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