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皇帝还觉得奇怪平日里寡言的凤阳会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仿佛是对着自家子侄般。
原来是这样。
若是没有景愈的事,皇帝会很高兴尉迟王妃留下了一点血脉。
可偏偏这孩子目无王法,藐视皇权,犯下这等杀头大罪。
皇帝的周身萦绕着难以消散的戾气,面黑如锅底。
又道:“萧无咎,你父亲去哪儿访友了?”
“臣不知。”萧无咎抬头迎视着皇帝难掩怒意的双眸,从容自若地说,“家父出门时,并未向臣告知行踪,臣亦不曾过问。”
言下之意似在说,哪有做父亲的还跟儿子交代行踪的道理。
皇帝一手紧紧地握着龙椅的扶手,眼神又阴鸷了三分。
这也未免太巧了。
他要找萧宪问话,萧宪这老东西就出京了?
皇帝意味深长地沉声道:“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那是自然。”萧无咎微微颔首,“家父也就是出门躲个清净,终究要回家的。”
他过分平静的态度令皇帝捉摸不透。
天边的夕阳快要彻底落下,殿内的光线也随之变得昏暗。
几个小内侍手脚无声地点起一盏盏宫灯以及连枝灯,数以百计的烛火将整座乾清宫正殿照得如白昼般通透明亮。
“不知皇上急召老夫有何要事?”礼亲王忍着倦意问道。
他刚用了晚膳,本打算饭后散个步,就沐浴歇息的,不想,皇帝一道口谕十万火急地把他和老妻给召进了宫,他甚至没能换上亲王蟒袍。
等进宫后,礼亲王才发现被召来的宗室不止是自己,还有靖王府、肃王府、庄王府、顺王府以及镇南王府。
让礼亲王不得不怀疑是不是宗室中有哪个不孝子弟犯了弥天大祸……
皇帝将扶手捏得更紧,又盯了萧无咎半晌,目光这才转向了礼亲王夫妇,“皇伯,皇伯母,你们仔细想想,萧无咎长得像谁?”
萧无咎定是长得像皇室中的某人,所以凤阳与镇南王才会在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礼亲王夫妇一头雾水地彼此看了看。
礼亲王妃道:“皇上,老身老眼昏花,得凑近点看。”
老夫妇俩便走到了萧无咎跟前,盯着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俄而,礼亲王妃看着他漂亮的眉眼,戏谑地冒出一句话:
“反正不像萧宪那肥头大耳的老东西,也幸好不像。”
一句话让旁边的顺王“噗嗤”笑了出来。
见皇帝不悦地朝自己看来,顺王赶紧用折扇挡住了自己的半张脸。
旁边的靖王等人也都打量着萧无咎,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只从皇帝方才的只言片语中猜出萧宪与萧无咎父子似乎犯了什么事,惹怒了皇帝。
莫不是萧无咎的生母身份有疑?
靖王心念一动,想起最近京城中连连有西勒奸细被景愈行刺,暗道:莫非萧无咎的生母也是西勒人?
靖王也朝萧无咎走近了两步,眯眼审视着他,用试探的口吻说:“这男儿多肖母,萧无咎许是肖似他的生母……”
然而,这并非皇帝所期待的答案。
皇帝干脆转头问立于左下首的镇南王顾策:“皇叔,萧无咎像谁?”
短短一句话被皇帝问出了咬牙切齿的味道。
“……”镇南王只觉得脚底一股寒气升起,疲惫地闭了闭眼。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萧无咎这逆子就像年轻时的自己,傲气恣意,行事实在太过张扬,却不曾考虑过最坏的后果。
“父王!”看着镇南王那痛惜的样子,顾湛忍无可忍,心中妒恨交加,厉声大喊,“皇上跟前,您难道还要替萧无咎隐瞒吗?!”
“他犯下了杀头大罪,父王就不怕连累了镇南王府吗?!”
顾湛心里愤愤不平,面色狂乱。
他为了镇南王府,殚精竭虑;他在父王跟前尽孝三十载,难道还不如一个甚至没叫过一声“父王”的弟弟吗?!
镇南王开始呼吸不稳,鼻翼翕动。
表情之间的挣扎显而易见。
话说到了这份上,旁边的几位宗亲也品出了不对味。
顺王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放下了折扇,惊呼道:“难道萧无咎是仙逝的镇南王妃诞下的哀子?”
“可他长得一点不像尉迟锦啊。”
说话间,顺王三步并作两步地凑到了礼亲王身边。
“顾策。”顺王只比镇南王小一岁,随意地对着他直呼其名,“你别看人家萧宪儿子养的好,就想抢别人的儿子。”
“不地道。”
“皇上,这宗室血脉不容玷污啊。”
顺王一会儿看皇帝,一会儿又去看礼亲王,“大堂兄,您说是不是?”
他一派义正言辞的样子,聒噪的样子令皇帝蹙了蹙眉。
皇帝揉了揉眉心,突然对高公公说:“宣定远侯府的大小姐觐见。”
“是。”高公公立即应命,“奴才这就去偏殿请楚大小姐过来。”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有意说给萧无咎听的,让他知道皇帝的决心。
高公公甩着银白色的拂尘自萧无咎身边走过。
没一会儿,就把一个着紫色绣蜻蜓戏莲杭绸褙子的少女领到了乾清宫的正殿外。
第157章 搅混一池水
“轰隆隆——”
殿外凭空炸响一记春雷。
殿内,众臣连同皇帝一齐望着正殿大门口的紫衣少女。
即便在这一道道灼灼逼人的目光下,楚明鸢依然冷静镇定,优雅地迈过高高的门槛,不疾不徐地朝殿内走来。
萧无咎直直地盯着渐行渐近的楚明鸢,幽深如墨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方才还云淡风轻的面容此刻有了细微的动容。
谢云展一直在注意萧无咎的表情变化,眼底浮现一抹轻蔑与讥讽。
现在才知道怕,迟了!
“臣女参见皇上。”
楚明鸢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其他人一般,恭敬地对着龙椅上的皇帝屈膝行了一礼。
皇帝自手边的案几上挑起一枚羊脂白玉云纹环佩。
指尖捏着环佩的大红系绳,轻轻晃了晃。
明明白白地说:“楚家丫头,朕听镇南王世子说,你有一块与这个一模一样的环佩,对不对?”
谢云展掸了下袖子,腰杆挺得笔直,凉凉地提醒道:
“楚大小姐,皇上问你的话,你可要想清楚,再回答。”
“撒谎或者隐瞒的话,那就是欺君之罪。”
当初,是楚明鸢主动提出的换亲,自己卷入了萧无咎的这趟浑水中,现在就算她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这段日子,她在侯府搅风搅雨,闹出了不少事端,搅得侯府家宅不宁。
但那些只是家事。
一旦上升到朝事,她便会知道——
皇权之下,皆为蝼蚁。
谢云展的嘴角勾出一个讥诮的笑容,就等着看楚明鸢露出悔不当初的表情。
然而,楚明鸢看也不看谢云展,直视着皇帝,一派坦然道:
“臣女的确有。”
她从袖袋中将萧无咎赠与她的那块云龙纹环佩拿了出来,捏在指间。
顺王摇着折扇凑了过来,“啪”地收拢了折扇。
“咦?楚家丫头,你这块玉佩与皇上手上的那一块好像一模一样……不对,就是一模一样。”
顺王用折扇来回指了指楚明鸢与萧无咎,略显激动地问:“这玉佩是萧无咎这小子送你的?”
这也正是皇帝想问的第二个问题。
楚明鸢静静地与萧无咎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是。”
耳边又一次响起几日前萧无咎意味深长的那句话:“我的父母是‘明媒正娶’,我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从他在万寿节那日送她玉佩的那一刻起,就在反复强调,这块玉佩不甚重要。
“这块玉佩是我给她的。”萧无咎一边说,一边从她手里拿过了那块云龙环佩。
指尖恰好擦过她纤长柔软的指尖。
飞快地摩挲了一下,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楚明鸢清晰地看到萧无咎的嘴角浮现一丝清浅的笑,眼神十分柔和。
似在告诉她,没事的。
关于萧无咎的身世,楚明鸢心中早就隐隐有了猜测,但是不愿诉诸于口。
他不主动说,她也不想问。
甚至偶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