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道子：钟馗图

中国人是世界上最没有安全感的民族之一，所以非常需要身边有门卫和保安这样的角色存在。全世界只有中国人，喜欢给每个民居建筑群制造围墙，然后招募一个物业管理公司，雇佣一大堆保安和门卫。但这其实并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早在两千年前，这些门卫就已经活跃在中国人的大门上了，只不过那时候大家管他们叫门神，而现在呢，他们走下了门板，成了现实生活里的活人。

在整个家神体系里，门神这个岗位的流动性最大，随着时间和地点的转移，成员在不断增加，至今已经达到六十多位，分布于全国各地。翻查一下他们的档案，可以说是来源众多，其中包括四大天王这样的神灵、青龙和白虎之类的神兽，还有文官、武将和谋士之类的历史人物，尤其是那些畅销小说里的著名人物。最容易被人请来当作自己的门卫，像关公和张飞，吕布和周瑜，魏徵和徐茂功，程咬金和罗成，杨宗保和穆桂英，等等。凡是平民百姓的流行偶像，都有可能被拉进门卫的行列。说得好听点叫他们门神，说得不客气点，也就是画在纸上的保安而已。

但是，既然门神是一家人的门面，所以就需要加以特别的美化。所以即便是最凶恶的形象，也得让他们摆一个很萌的姿势，以保证那些正常来访的客人，不会被门神的表情吓跑。

门神的另外一个特点，是他们总是成双成对地出现，这是什么原因呢？这当然是由门的结构决定的。中国有钱人家的大门，大多喜欢做成两个门扇对开的样子，这样才有更有气魄，而且两个门扇，一个代表阴，一个代表阳，成双成对的，喻示着夫妻和合，家庭完美。

第一代门神：神荼和郁垒

除了大门和门神是成对的，门前的石狮子也是成对的，门当和户对也是成对的，两边的厢房也是左右成对的，你们看，对称和双数结构，永远是中国式家宅的基本逻辑。当然，我们有时也会看见独扇门的出现，但那大多是内室的门，或者大院的边门和后门，这种独扇的门，古人称之为“户”，而在周朝，“户”由专业的户神来守卫，但到了后来，因为大家嫌烦，门神和户神就逐渐合并，被统称为门神了。

据说，在所有门神里，神荼和郁垒是最正宗的，因为他们当门神的时间最长，资历最老，所以要在这里重点说一说。

最早提到这对门神的文献，是大名鼎鼎的《山海经》。其中的一个汉代版本记载说，在沧海之中，有一座叫做度朔的神山，上面长着一棵巨大的桃树，它的枝叶曲折盘旋，直径达到三千里以上，可以说是天下第一大树了。这巨大树冠的东北部，有一道裂缝，形成一座鬼门，天底下的妖魔鬼怪，都从那里进进出出。

树上住着两位神灵，一个叫神荼，另一个叫郁垒，是一对兄弟，黄帝手下的战将，专门负责看管那些鬼怪。凡是害人的鬼怪，他们都会用草绳绑起来去喂老虎。大概是因为当时鬼怪侵害人类的案件频繁发生，为了维护社会治安，黄帝在制订法律规则的时候，要求人们按照时令来祭奠他们，还用桃木雕刻了神像，门扇上则画着神荼、郁垒和老虎的形象，又在门头上悬挂草绳，用这些措施来阻挡凶神恶煞的入侵1。

黄慎：钟馗图

以上这段记载，向我们提供了几个重要信息，第一，鬼怪从不爬墙，而是通过大门堂而皇之地进来害人的；第二，在门上贴“门神”神荼的画像，可以吓退鬼怪；第三，桃木和老虎也有驱鬼的功效。这就是历史上最早的“门神”的诞生，从他们开始，中国人筑起了家庭住宅的第一道神圣防线。

神荼和郁垒的最初形象，是坦胸露乳，头上长着两只角，胡须怒张，手里拿着桃木剑和草绳，但在后来的年画上，他们的装备得到了改善，开始身穿盔甲，手持板斧之类的兵器。

在周朝的时候，门神的祭祀通常在每年十月举行，这正是收获的黄金季节，人们勤苦劳作了一整年，收藏好了粮食和牲畜，必须请门神来守护这些财物。后来发现这个时段有点迟了，所有到了南北朝时，这个日子干脆提前到了正月十五日，也就是每年的初始阶段。在那一天，人们会煮好豆粥，里面加一点喷香的猪油，再插上筷子，以此来祭奠和迎接门神，而整个家宅就能得到整整一年的平安。

但随着时间变迁，上古时代的神荼和郁垒，其形象变得日益模糊起来。人们需要一些更加熟悉和亲切的人物，来扮演这个重要角色，保卫自己的家园，于是到了唐代，一个叫做钟馗的怪人就冒出来，成了大名鼎鼎的新一代门神2。

这位钟馗，据说是道教里的万宝全书，只要你得到他的青睐，要财送财，要官得官，要福赐福，可以说是有求必应，不过他的主要职能呢，还是当门神和捉鬼。

任伯年：钟馗图

在民间传说里，钟馗的母亲有一天梦见金甲神人手捧着一轮太阳来见她，也是鬼使神差，她居然一把接过红彤彤的太阳吞了下去，立马就有了身孕。我们知道，这是一种典型的感生神话。十个月后，钟家太太生下了一个男婴，取名叫做钟馗，这个馗字，指的是四通八达的大道，暗示他未来一定是名震八方的大人物。

果然，钟馗学习刻苦，文武双全，是个出类拔萃的人才，可惜长相差点，皮肤漆黑，一脸卷曲的胡子，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赶赴京城参加武状元考试，虽然中了头名，但因长相过于吓人，被皇帝摘掉了桂冠。钟馗无法忍受这种羞辱，居然一头撞死宫殿前的石阶上。他的自杀，据说让皇帝颇受震动，于是赶紧下令，给他的尸体穿上红袍，算是追加了状元郎的荣耀。但这件事在大唐王朝，就像是风吹过池塘的水面，只是掀起一阵微小的涟漪，很快就遭到了世人的遗忘3

又过了很多年，到了唐玄宗的时代，皇帝的脾脏有病，请了许多医生来治，都没有见效，大臣们都很着急。有一天皇帝入睡后，梦见有个小鬼在偷宫里的财物，唐玄宗高喊抓小偷，只见一位相貌魁伟的男人跑上殿来，一把抓住小鬼，先挖掉它的眼睛，然后把它活生生地吃进了肚子。玄宗怕得要死，问他是何方神圣，对方答道：“我就是那个武举不中的进士钟馗”。第二天唐玄宗醒来，病突然就好了。他知道这是钟馗替他杀死了附在身上的小鬼4，皇帝感念他的功德，就请来大画师吴道子，根据梦里的形象画出钟馗的样子，然后把画像挂在宫门上，作为守卫宫廷的门神5。

道教见皇帝如此青睐钟馗，赶紧把他纳入神谱，封他为“驱魔大神”，让他出入阴间和阳间，斩妖驱鬼。为了让他安于职守，还为他找了一位同时代的搭档、著名的唐朝宰相魏征。两人一武一文，像两个稻草人那样守望家园，伴随中国人度过漫长、黑暗和惊心动魄的岁月。

老百姓为什么会对钟馗情有独钟呢？关于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有合适的答案。也许是因为他的捉鬼的法力远远超过其他门神；也许是因为他是科举制度的牺牲品，人们对他的悲剧身世，抱有无限的同情；也许，是因为吴道子画得太好了，使得他的生动形象得到世人的喜爱，并被广泛传播，显示出强大的图像魅力。无论如何，钟馗都是一个无法忽略的文化符号。

注：

1.《论衡·订鬼篇》引《山海经》：“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闲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万鬼。恶害之鬼，执以苇索，而以食虎。于是黄帝乃作礼，以时驱之，立大桃人，门户画神荼郁垒与虎，悬苇索以御凶。”

2.关于钟馗的来历，学者们一直聚讼纷纭。自从顾炎武提出“钟馗”即“终葵”的谐音之后，包括郝懿行、赵翼在内的著名学者也相继跟进，考证了锥形器“终葵”因其作为驱鬼法器的身份而人格化和故事化，并最终进入民间崇拜体系的可能经过。在《周礼·考工记》中，“终葵”被郑玄认为即是“椎”，而《左传》则记载了在殷商遗民的七支部落中，即有一支名为“终葵氏”。

3.这种细节化的钟馗故事以成书于明代万历年间的《唐钟馗全传》为其代表作。

4.赵翼，《陔余丛考·钟馗》：“今按：《天中记》引《唐逸史》：明皇因痁疾昼卧，梦一小鬼盗太真香囊及上玉笛。上叱问之，奏曰：‘臣乃虚耗也，能耗人家喜事成忧。’上怒，欲呼武士。俄见一大鬼，破帽蓝袍，角带朝靴，捉小鬼，刳其目，劈而啖之。上问：‘尔何人？’曰：‘臣终南进士锺馗也。武德中应举不第，触阶而死，得赐绿袍以葬。感恩发誓，为帝除虚耗妖孽之事。’言讫，梦觉，而疾遂瘳，乃诏吴道子画之。道子沉思若有所睹，成图以进。上视之曰：‘是卿与朕同梦也！’”

5.《太平广记·卷第二百十四》记载了关于吴道子钟馗图的故事：“昔吴道子所画一锺馗，衣蓝衫，鞹一足，眇一目，腰一笏，巾裹而蓬发垂鬓。左手捉一鬼，以右手第二指剜鬼眼睛。笔迹遒劲，实有唐之神妙。收得者将献伪蜀主，甚爱重之。常悬于内寝。一日，召黄筌令看之。筌一见，称其绝妙。谢恩讫。昶谓曰：“此锺馗若拇指掐鬼眼睛，则更校有力。试为我改之。”筌请归私第。数日看之不足。别絣绢素，画一锺馗，以拇指掐鬼眼睛。并吴本一时进纳。昶问曰：“比令卿改之，何为别画？”筌曰：“吴道子所画锺馗，一身之力，气色眼貌，俱在第二指，不在拇指。所以不敢辄改。筌今所画，虽不及古人，一身之力，意思并在拇指。”

本文图片皆来自互联网

上传与管理：杰夫

——————————————————————————————————————

首部中篇小说《字造》《神镜》《麒麟》

首部长篇小说《长生弈》

一个东方式情爱解构文本

欢迎各位网友订阅《文化先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