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头会馆》:没有一句废话的悲喜剧

时间:2019-11-22 14:54:09   热度:37.1℃   作者:网络

原标题:《窝头会馆》:没有一句废话的悲喜剧

编者按:2009年,北京人艺以一部《窝头会馆》致敬祖国60周年华诞,这部作品由张和平策划、刘恒编剧、林兆华导演,云集了包括何冰、濮存昕、宋丹丹、杨立新、徐帆等在内的人艺实力演员及当时刚刚进入剧院没有多久的一批新生代演员。10年来,这部作品已经演出百余场。

《窝头会馆》是一部让人且看且笑但细细思之沉重怆然的作品,里头的人物都有血有肉,没有沦于平面和符号化。演员宋丹丹说,她是在飞机上读到这个剧本的,“我一边读,一边旁若无人地流泪。我当时就想告诉他们,这几乎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话剧剧本。”

自2009年以来,《窝头会馆》10年来已经演出了130余场。

这部剧最打动人的是何冰饰演的房主苑国钟。

苑国钟何许人也?在刘恒剧本中的人物表里,一句话道——苑国钟——50岁。房主。绰号苑大头。贫嘴却厚道。 在剧中,他时常以催租的形式出现,惹人不痛快,或者与讨要苛捐杂税的肖保长贫嘴,遭前房主古月宗嘲弄。苑国钟有个儿子,坚定而忧郁的左翼大学生苑江淼,积病多年,与父亲多有嫌隙。

第二幕,有这么一段:

“我没什么不痛快,我痛快着呢……我新弄一治痨病的偏方,熬药的时候得往里滴答几滴血……滴答几滴血……(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花)我治不好儿子的病……我没能耐呀!我没辙了……可是我有肉有骨头有血,我有汗毛儿有头发……我想拿这条老命跟我儿子换!我就不信……我不信救不了我儿子的命…… ”

众人默然四散。苑国钟打算回屋里去,中途停下来想了想,踏着梯子上了二楼,在栅栏门儿跟前好一阵儿犹豫,终于开口了。

五十分钟,黑漆漆一片,唯中央微亮,苑国钟对着窝头会馆,说:“淼子啊,爸爸割了二两里脊,弄了点芹菜梗儿,晚上爸爸给你炒肉丝儿,啊,儿子!”看到这里,揪心。

“我刚才又上澡堂子求了人家一趟,掌柜的这回算是应下了。他还是怕老主顾嫌弃病人,不让咱们泡大池子……他答应让咱们洗单间儿的搪瓷盆儿,贵点儿就贵点儿吧。他们说那盆子给牛皮癣的使过,我捡了把韭菜叶儿,到时候我先把那椅子和盆子拿韭菜水儿给你涮涮……小淼子……你听见了吗?”

......

苑江淼对父亲保持淡漠,盖因他对父亲的厌恶。这源于一笔钱的来历,有关赤党,有关父亲。苑江淼质问他的父亲,为何他一个穷光蛋,能买下会馆,潜藏于会馆的赤党为何被抓?父子俩的冲突由此爆发。

于苑国钟,他没什么党派信念,他一个庸庸碌碌要出身没出身要富贵没富贵,在乱世中龃龉爬行的底层百姓,活着、照顾儿子,是他行事的两大支撑点;于苑江淼,他有理想信念,他是左翼进步青年,却疾病缠身,在乱世中又束手无策,甚至试图一死了之。

他憎恨父亲那在他眼里不清不白的钱(实际是误会),哪怕是为了治他的病。他愤愤道:“这世道,里里外外都坏透了!”

这世道兴许坏透了,但苑国钟未必。你可以说他没有信仰,说他苟且,贪小便宜,但至始至终,他既没有害人,间接着也在助人,儿子是他最大的牵挂,他一把屎一把尿将其养大,甚至置生死于不顾。绝望的世道让他没有期望,可穷困潦倒没有令他甘于堕落。他是那个时代底层平民最真实的写照(甚至已然道德美化)。在那个有了这顿没下顿的日子,如苑江淼般高尚者值得憧憬,但毕竟绝少,需正视的是,更多人的活法能如苑国钟般,厚道隐忍,已然难得。

《窝头会馆》剧照 李春光 摄 本文图片均来自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微信公众号

但这般厚道隐忍的人,终归有他情绪宣泄的时候。比如,话剧后头,空中传来炮弹声,众人惊惶,苑国钟却仰天大吼:“朝这儿掉!掉我怀里来!使劲儿砸呀!往黄局长他们家山墙上掉一颗!砸烂了它!谁他妈爱赔谁赔……省得我赔他了!”

金穆蓉恐惧地画十字,规劝他,苑国钟依然歇斯底里:“我就怕它不掉下来!朝我脑袋上掉……替我把窝头会馆端到天上去!谁爱啃窝头谁把它拿走,老子不要啦老子噎着了!来个脆巴儿的……砸我呀您倒是!”

别人问他信仰,他泄愤似的回道——钱!诚然,于苑国钟,这是大实话,没什么济世热忱的他,要活着,要让儿子也活着(后者更重要),没钱万万不能。但他并未因为金钱伤天害理,我们留心《窝头会馆》的台词,会发现苑国钟时常嘴边念叨着:“缺德呀!”再佐以全剧尾声苑国钟的独白,我们便不难发觉,何冰诠释的这一角色,其实一直上着道德的锁,一条无法逾越的底线悬于他的心头。

因此,苑江淼虽然仁义,有知识分子的思想过人之处,但某种程度上,他也枉读了多年的诗书,毕竟连最关切他的父亲,他都没识个明白,便妄下论调,徒落父亲难堪。

那赤党,其实不是苑国钟告发的,甚至一度,苑国钟也被误以为赤党。至于那笔钱,不过是赤党藏在窝头会馆院子的酱缸里头,而抓捕的人未发觉,让苑国钟捡了便宜。且看剧本这段话:

“ 苑国钟:‘我什么都怕……(来到肖启山跟前)今儿我不怕了,我明着告儿你们吧,那钱是赤党的钱!是赤党藏在这个院子里的,是赤党悄没声儿告诉我地界儿,是赤党让我把它们挖出来的……他们把赤党给杀了,可没杀得了赤党的钱呐!那钱……(轻声)让我给落了。’”

这一切真相的抖露,也出现在整部戏最后的高潮部分——失去理智的肖鹏达举起手枪,四处瞄人,为了泄愤,他意图枪杀苑江淼,苑国钟舍命护子,随后是大段独白,混乱,枪声起,子弹不幸击中苑国钟。

苑江淼疯了一般用双手捂着父亲的伤口,但血依然止不住地流。苑国钟趁尚算清醒,使力呢喃自语,吐露那些令他说出去踏实的话。

“……韩先生叮嘱我……让我把钱送到南河沿十六号……交给一个姓朱的先生……我去了十六号……可十六号让人家给抄家啦!”“……我得空儿就到十六号对过儿树底下蹲着……下大雨蹲着……下大雪也蹲着……半年下一个子儿都不敢花……赶上古爷要甩他的房,我昧了心烂了肠子……我把人家的钱给花啦!”

苑国钟心里充满愧疚,在临死之际,他终于说了实情。只是,他最放心不下的,到底还是眼前的儿子,以后,没了他,他的儿子,就真的没有人照应了。

《窝头会馆》剧照 李春光 摄

熟稔的演员,地道的京腔儿,熟悉的三幕式,又一出老北平的悲欢离合,至此铺陈开。我们不难从中发觉过往人艺作品的痕迹,但新瓶装旧酒,味香深巷流。人艺的话剧贵在扎实耐看,老框架整出新花样,情节推进有条不紊,语言对白紧凑密实。《窝头会馆》倡导的观念并不难懂——居于浊世,人也可以灵魂纯粹,人与人的相处也能富有人情味儿。苑国钟,作为这部话剧中的灵魂人物,他的行动便秉持了这一观念。

尽管他有着和许多底层百姓一样的迷信,有些时候甚至十分愚昧,比如相信蘸血的窝窝头能治儿子的病,但本质上,他实在是个实诚地可爱的小老百姓。当他倒在血泊中,观众也为之凄然。

鲁迅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窝头会馆》中,作为虚构故事中占主体地位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创作者通过“毁灭”其中具有精神感染力的角色,来为悲剧画上句号。

作为一部为庆祝新中国成立六十周年的话剧,诞生于2009年的《窝头会馆》把握住了分寸。它很煽情很世俗,但不让你觉得油腻。它反映的是一个时代的转折,切口却是很小很小的。

刘恒不同于老舍,他没有经历那个年代,但他通过大量资料料查阅在戏里为我们复活了那个年代,刘恒的戏剧狠劲十足,可他并不沉浸于鲜血泛滥式的猎奇,而是怀着悲悯与善念,小心翼翼处理他笔下的每一个人物。所以《窝头会馆》让人心疼,但并不使人虚无。

《窝头会馆》剧本的最后一段,是这么写的:

“苑江淼掏出口琴边哭边吹,终于吹出了连贯的调子。西厢房突然爆发出新生儿的哭声,曲子中断了片刻,随后便一以贯之地吹了下去。夜幕下的生者和死者都静悄悄的,那些落叶的树木居然依次开出了绚烂的花朵,与晶莹的落雪交相辉映。大幕在婴儿嘹亮的啼哭声中缓慢地闭合了。口琴曲略带忧伤的旋律逐渐转为轻捷与欢快,甚至透出了坚定的昂扬之气,在剧场内外回旋不绝而又回味无穷。”

《窝头会馆》剧照 李春光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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