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的声音很快消散在风雪之中。
而话音刚落，他竟两眼一闭，再次昏迷了过去。
独留下满脸茫然的贺衣珠和目光意味深长的方丈面面相觑，
诡异的沉默蔓延了片刻。
贺衣珠回过神，试图开口解释：“我不是……”
但方丈神色自若地打断了她：“这位施主，外面风雪太大，山路难行，不如先在本寺躲躲吧。”
他声音尚且缓和，语气也像是商量，却让贺衣珠直觉很难离开。
她时常会怀念自己长公主的身份——比如现在。
可也只能短暂地怀念一下了。
她深吸了口气，淡漠的眼神极快地在那昏迷男子身上略过，缓声道。
“好。”
元旦已过，此时寺庙中来上香拜佛的人并不多。
留下来也不完全是坏处，至少寮房中烧着炭火，很暖。
贺衣珠坐在火炉边烤着手，眼前浮现出那男子被血沾染的脸。
她策马行在山路上时，这人浑身是血的躺在悬崖边，身子摇摇欲坠。
他身上伤口乱而多，若是回京城，路上不是失血过多而死，就是冻死。
唯一能救他的地方就是山上的这座寺庙。
正出神，门被敲响。
贺衣珠走过去打开门，只见门外一个小和尚：“施主，方丈已为那位施主包扎了伤口，但还未醒来。”
“人既无事，那我也可离开了吧？”她淡淡道。
闻言，小和尚抬眼看向她。
但因贺衣珠仍戴着斗笠与面纱，只能看得到眼睛，他若有所思地顿了下，才缓缓开口：“可那位施主一直在唤您。”
贺衣珠皱起眉。
她与那男子根本就不相识，唯一一眼他也不瞧清她面容，如何会唤她？
跟着小和尚走到另一件寮房，推开门，只听那榻上之人低喃着——
“夫人……夫人……”
贺衣珠脸色一沉，转身看向小和尚：“我不是他夫人。”
小和尚微笑，正要说些什么。
这时，男子倏然惊呼了声，而后猛地便从榻上坐起了身！
他大口喘着气，额上冷汗密布，像是梦见了什么可怖之事。
贺衣珠被吓了一跳。
但很快，她就回过神走近男子：“还记得我吗？我救了你。”
男子闻声怔怔地看向她。
“告诉这位高僧，我不是你夫人对吧？”贺衣珠放缓了语气。
他又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和尚。
屋内一阵安静。
贺衣珠眸光熠熠地看着男子，只希望他能赶紧澄清两人的关系，她才好继续赶路。
萧裕估计早就醒来，若是被他找到自己……
想到这儿，她不禁有些头疼。
然而下一秒，只见男子转回头望向贺衣珠，眼眶微红，声音更是带着哭腔。
“夫人，你要把我送来当和尚吗？”
贺衣珠身形一晃：“……”
什么？！
忍着怒意将小和尚送离寮房后，贺衣珠合上门，冷眼看向了榻上那人。
而此时，男子的脸上早已不见方才的委屈，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贺衣珠嗓音冰冷：“你是谁，为何装疯卖傻？”
男子唇角微勾，露出虎牙：“恩人，先别生气，我此举也实属无奈的。”
“无奈？”贺衣珠冷笑了声。
男子垂下眼眸，笑意淡去：“是真的。”
一瞬间就从狡黠的狐狸变成了被人丢在路边的小狗、
“我被追杀了。”
第四十章
静谧中，陆云涧声音微哑：“其实……我是吴江国的将军。”
贺衣珠一怔，眉心慢慢地皱了起来。
吴江国是与北昭相邻的一个小国，虽然两国数年里都相安无事，但一国之将逃到北昭……此事如何都觉得奇怪。
陆云涧没有看她，深深埋着头，仿佛陷入什么痛苦的回忆：“胡人攻打北疆，我受命率兵赴战，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的，可……那根本就是一个圈套！”
“我的将士们为了保护我逃走，一个个全都死在了胡人冰冷的刀下……无一生还。”
话落，他顿住，深吸了口气才继续说：“他们一直在追杀我，到后来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跑，更不知道会逃到北昭来。”
“但我那么竭力的逃跑，还是被追上。”
陆云涧握着温热的茶杯，语气渐渐平缓：“那些胡人大抵是以为我已经死了，才把我丢在悬崖边，若不是你救了我……谢谢你。”
他眼眶通红，看上去不像在说谎。
可贺衣珠凝视着他，还是问道：“你真的是吴江国的将军？”
陆云涧怔了怔，抬眸：“为何如此问？”
说起将军，贺衣珠便会想起江染眠飒爽英姿的模样。
而眼前之人给她的感觉并不像是个将军，倒更像是一个……谨慎小心，善于伪装自己的谋士。
但她也说不清为何会有如此感觉。
贺衣珠沉默了瞬，却只说：“你看起来不像吴江人。”
闻言，陆云涧怔了怔，不自在地别开眼：“我祖上……的确是北昭人。不过我自出生便在吴江，祖上的事我也不清楚。”
“这样。”贺衣珠轻点了点头，算是接受这个解释，眉心却未解：“但你说的这些，和你非要说我是你夫人，又有何关联？”
陆云涧望向她，神色莫名小心翼翼：“其实，我昏迷时喊的……是胡人。”
“……”
贺衣珠眸色很明显的暗了些：“那方才呢？”
“这个嘛。”陆云涧目光闪烁，“吴江和胡疆都要往南走，就算我乔装打扮，但口音还是与北昭人不同，万一被他们发现我还没死……所以有个掩护会更稳妥。”
贺衣珠眉眼一凛，瞬间像是结了层冰棱棱的霜：“你想让我和你一起被追杀？”
“没有。”陆云涧摇头，“我只是想，既然你也要往南走，不如我们搭个伴，互相也有个照应……”
话未说完，只听“铮”的一声。
贺衣珠抽出腰间佩剑，直接横在了他的喉咙前：“你怎么知晓我要往南走的？”
那剑只要她手上一用力，就能割断咽喉。
但陆云涧丝毫不乱，神情仍镇定：“我逃到这山上时观察过，京城向南只有这一条路，我不知晓，只是恰好猜中。”
贺衣珠紧盯着他，僵持许久，才缓缓收回剑。
“你很聪明，但我不会和你一起，伤好了就离开北昭吧。”
说完，她背过身抬步就要离开。
然而身后却再次传来陆云涧的声音：“不止因为这个，还有一点。”
贺衣珠回眸，不明所以地看他。
只见陆云涧再次勾起唇角，露出那颗尖尖的虎牙，像只猫。
“你的眼睛……我很喜欢。”
不等贺衣珠应声，他紧接着说：“我这个人一向有恩必报，你救了我一命，我必须要报答你。但我眼下身无分文，不知……”
“以身相许，可好？”
第四十一章
陆云涧的眼睛有种说不出的蛊惑。
像是一潭清澈的水，能瞧见层层涟漪，又像是无云的夜空，能望见熠熠星光。
和萧裕那双黑眸完全不同。
贺衣珠心底猛地一颤，霎时就回了神。
她怎么突然就想起了萧裕？
压下心中情绪，贺衣珠眼神淡凉地看向陆云涧：“我救你不过是顺手，你不用报答我任何东西，我也不需要。”
陆云涧脸上的笑淡了些。
他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见贺衣珠神情认真，只能作罢。
“好吧……那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贺衣珠默了一秒：“云昭。”
可说完，不知是怕陆云涧没听清，还是想要强调什么，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叫云昭。”
陆云涧并没察觉她的异样，只是浅笑着望向她：“那……云昭姑娘，你真的不想和我一起吗？路上有个人陪着也会有趣些的。”
贺衣珠摇头：“我赶时间。”
言罢，她再无犹豫，抬步便向外走去。
然而就在贺衣珠一把打开门时，陆云涧却突然发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声——
“夫人啊——你不要把我一个人丢下离开！我真的知道错了！我日后定不会再藏私房钱了！”
贺衣珠浑身一震，握着门框的手骤然捏紧。
她望向陆云涧的目光里满是诧异。
怎会有如此无赖之人！
陆云涧朝她露出个很可怜的表情：“抱歉云姑娘，我真的很需要你。”
然而贺衣珠眉眼间凝着的寒意丝毫未消。
她瞧的清楚，他眼底分明闪着狡黠的光芒！
寺庙里的人很快闻声而来。
方丈看着僵持的两人，神色微凝：“两位施主，入夜后寺中不得吵嚷，若你们再如此，贫僧只能让官府的人来了。”
官府？
贺衣珠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不行！”
她明显起伏的情绪和那遮得严严实实的装扮惹来好几道若有所思的目光。
就连陆云涧都奇怪地看向她。
这里不能再待了。
贺衣珠敛起眉，对方丈淡声说了句：“我们天亮就会离开，打扰了。”
说完，也不等方丈应声，她便直接将一行人全都关在了门外。
而后她手握着剑柄，缓缓侧眸看向了踏上的男子。
迎上贺衣珠冰冷的目光，陆云涧怔住，实打实的打了个冷颤。
“云姑娘，这里可是寺庙……”
言外之意是不能见血。
其实有那么一霎，贺衣珠的确动了杀心。
左右不过是个重伤的敌国将军，若不是偶然遇上，他也会死在雪中。
但她心怀天下久了，到底不喜打杀。
良久，贺衣珠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语气平静：“天亮就下山，我会把你送到医馆，之后分道扬镳，别再纠缠。”
然而陆云涧微怔着看了她片刻，倏然问：“你戴着兜里和面纱，是怕寺庙里的人认出你吧？”
贺衣珠顿了顿，很快否认：“不是。”
她别开眼不想再说下去，但陆云涧却还在继续：“刚才方丈说要找官府来时，你的情绪很激动，比起害怕更像是抗拒……可若你是逃犯的话，就不会救我。”
“所以，你在北昭定是有身份地位的。”他扶着下颌，得出个结论，“你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贺衣珠扯了扯嘴角，“算是吧，要讲得再仔细些——我只想逃离一个人。”
陆云涧挑起眉：“他恨你，所以要追杀你？”
贺衣珠眼底划过一抹暗色：“不，恰恰相反……”
“他说他爱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