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金枝哭着挡在他面前,无奈说出了事实真相。
她说赵清许才是他的亲生父亲。
她说他们才是真爱,江湖侠女与少年英侯一见倾心,碍于俗世种种,不能名正言顺地相守。
她说他们的隐瞒不过是想让他在岁月静好的明净阳光下,长成磊落坦荡的少年。
他们自会为他挣出一个明媚前程。
姚玉麟确实被他们教养得很好。
所有人都保护着他,他接触不到阴谋诡计,亦不曾见过黑暗阴私。
他是冰雪明净的少年,却陡然落在了阴晦无光的污淖中。
痛苦至极。
他拒绝相信这个事实。
赵清许灰着脸离开后,姚玉麟劝薛金枝离开。
薛金枝憋闷了快二十年,眼看希望近在眼前,她自然不会放弃。
她反过来劝说姚玉麟,他会是这威远侯府的主人。
不管是翌儿还是我,终究会湮灭成灰尘,阻挡不了他们为他铺开的富贵权势。
姚玉麟面对赵清许的亲近讨好不假辞色,却到底没将恶语吐向他的母亲。
他还是沉默着站到了她的身边。
我如往常一般给他送去衣物花费,派人问他是否有难处时,向来感激的姚玉麟垂下头,客气而疏离:
「多谢夫人关心,玉麟一切安好。」
他不愧是赵清许最为看好的儿子。
果然是一个冰壶秋月的少年郎。
11.
越是接近腊八节,我便越是焦躁不安。
虽然知道翌儿已有防备,我总是宁静不下来,心突突地跳个不停,恨不能立时把他放到羽翼下保护起来。
我怕他揪不出随行人员里的叛徒,我怕他看不出心怀鬼胎的人心。
我害怕坏人太坏,诡计层出不穷,翌儿会疲于应对。
我怕得夜不能寐,梦里都是斑驳的血色,支离破碎的翌儿无望地躺在水草淤泥中。
死不瞑目。
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我把脸埋进掌心,泪水从指缝中倾落而下。
我真的是太害怕了!
我怕我依旧会落到生死不如的境地,如烂肉一般毫无尊严地苟延残喘。
「夫人?」
水苏在纱帐外问询。
「明天再去账上支一万两银子,以翌儿的名义施粥捐衣。」
我要相信翌儿,也该相信我自己。
便是我们真的输了,赵清许也别想逍遥在外。
「玉葫芦里剩下的剂量,都在腊八那日给赵清许和薛金枝安排上吧,莫要浪费。」
水苏躬身下去了。
我端坐堂前,面无表情地看着青天泼墨,整个天色慢慢晦暗下来。
日暮西山,寒星将起。
在下人回报赵清许已然进了玉叶楼时,我不由喟叹:
「今天的夜可真冷!」
比人心还要冷。
终于到了腊月初八这一天。
我前世一切痛苦的开始。
12.
亥时刚过,我带着下人大张旗鼓地去了外书房。
水苏逼问守门的小厮:「侯爷呢?」
小厮抖着跪在地上,讷讷不言,只是磕头。
不一会儿有下人来报,在书房外的小花园发现了昏迷的韩冲侍卫。
众人大惊失色,担心侯爷安危,却不敢声张,只能打着灯笼满侯府地寻人。
有人看到关闭的玉叶楼。
「夫人,是否需要去玉叶楼内寻找侯爷?」
我犹在沉吟,已有仆人遇到夜归的姚玉麟。
我吩咐水苏:
「再等一刻,若还是寻不到侯爷,就撞破玉叶楼的门。」
水苏不经意地看向门外,回过头来向我点了点头。
我松懈下来:「侯爷近日事务繁忙,许是还未归府。你们都下去吧,冬日天寒,早些歇息。」
下人退去后,我和水苏被藏身在暗处的高手带去了玉叶楼一角。
我得以亲眼看着布下的棋局走向了我所期望的终点。
我看到姚玉麟把窗户拍得声如响雷,骤雨方歇的二人仓皇起身,失了方寸。
我看到赵清许衣冠不整地皇急而出,他虚浮的脚步踏过结冰的青石路,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看到薛金枝在屋内着急地问着什么,姚玉麟咬了咬牙,背上摔得七荤八素的赵清许,几个起落越过大门,将他放在了外书房的花园里。
姚玉麟走后,我静静地走到他面前。
这一跤摔得很重,赵清许虽然昏迷着,却是眼斜口歪,嘴角流涎。
我让水苏扒开他的嘴,亲手又灌了一次药。
天上飘下雪花,一点一点覆盖住树下的腐朽。
真冷啊!
我紧了紧身上的裘衣。
一直没有回头。
13.
天将露白,就有粗使婆子过来拍门。
她们小心地将冻僵了的赵清许抬进卧室。
太医赶了过来。
我按住了抖动的手臂,声音还是抑不住地颤:「太医,侯爷他怎么样了?」
太医把着赵清许的手腕半晌,仔细斟酌着词句:
「侯爷纵欲过度,伤了头,又冻了一夜,情况怕是不好……」
整个院落都是屏息声,我的抽噎声哽住了:「纵欲过度?」
张太医和小徒弟眼观鼻,鼻观嘴,只是垂头不语。
整个京师谁不知道威远侯府伉俪情深,夫妻和睦。
眼下,侯夫人正为了世子施粥捐衣、吃斋念佛。深情的侯爷却因为纵欲过度,中风偏瘫。
岂不是个天大的笑话。
我怔然呆住,像是接受不了现实:「张太医,侯爷既无妾室通房,又不涉足勾栏之地,怎么可能……你是不是诊错了?」
小徒弟小声说了一句:「夫人,师父医术高明,轻易不会诊错的。」
张太医见惯了高门阴私,依旧平静:「在下帮侯爷扎针,侯爷清醒容易,只是中风后行动不便,口齿不清,还望夫人知道。」
张太医几针下去,赵清许赫赫出声。
他果然醒了。
可他接受不了自己现在的样子,他的手脚挣扎抖动,眼珠瞪得很大,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惊慌起来。
他口歪脸斜,很想问问我到底怎么回事,可嘴巴开合,嘴角流出涎水,却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我安抚着他。
等太医离开,我平静地说出了他难以接受的现实:
「赵清许,你中风了!」
14.
整个京师都知道威远侯赵清许纵欲过度中了风,也知道侯夫人宋知非正在满京师地抓狐狸精。
众人嗤笑之余,也觉世事无常。
尤其是一干贵妇人嘲讽后俱是感叹,原以为是个痴心人,谁知又是个道貌岸然的薄情汉。
因而,她们自怜其身,倒是常来安慰我,顺便骂一骂赵清许的背信弃义。
这一日,李夫人拉住我,她幼子在金吾卫任职,负责京师夜间的巡查警戒。
「侯爷中风那一日并未在外面停留,是准时归家的。你该留心留心家里的小狐狸精。」
我适时地用帕子按住了眼角:「我这般信任侯爷,他竟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行事。他骗得我好苦!」
她们更同情我了。
只是还没等我揪出家里的狐狸精,京师就发生了一件惊天大案。
太子遇刺了。
好在事发之时,威远侯世子赵翌察觉异常,他护着太子安然无恙地逃了出来,自己却身中数刀,重伤昏迷。
太子风尘仆仆地赶回皇宫,他跪在陛下膝下久久不能言,良久才哑然出声:「父皇,儿臣终于回来了。」
听闻太子的遭遇后,陛下震怒!
太子是元后所出,从小由陛下亲自教养。
他是陛下选定的储君。
太子细述贪墨案情后,陛下着其他人严查。
他派了太医去看翌儿,又让太子自己去探查刺杀一案。
他给了太子生杀予夺的大权,又给了他四个字——
严惩不贷。
15.
我归家时,太医正在给翌儿看诊。
翌儿紧闭双眼躺在床上,俊朗的脸因失血呈现出雪白的颜色,鼻息微弱。
我腿一软,跪坐在了地上。
太医开口安慰:「夫人不必担心,世子爷的伤都不在要处,只需好好将养就可以了。」
我心下一松,眼泪掉了下来。
有手指拽住我的衣袖。
我抬眸对上翌儿睁开的眼,他虚弱地弯起嘴角:「娘!」
他说:「娘,你以后都不用害怕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年轻的眉眼,艰涩应声:
「嗯,娘以后都不会害怕。」
我们一直没有谈及他的父亲,直到他能下床的那天。
他的脸色苍白得厉害,却低垂着眉目看不清神色。
「母亲,我是否要去看看父亲?」
「不必,让他先高兴两天。」
翌儿嘴角溢出苦笑,沉默了片刻:
「也好。」
他转身上了太子着人来请他的马车。
太医紧跟其后,谨慎地帮他把脉。
侍从细致地捧出手炉放到他手心,又帮他披上大氅。
翌儿掀起帘子:「家中就辛苦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