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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柏杨还没走进家门，就敏锐的察觉到了异样。

首先是门口摆着的那双黑色的雅安皮鞋——油亮亮的，虽不算新，但看得出鞋主人的爱护，足尖磨破的一点缺口都用黑色笔细心的涂补上了。鞋带很明显是刚换上去的，连一点发毛的岔口都不见。

嗯？家里来人了，还是个穿皮鞋的人。

满腹狐疑的刘柏杨还没来得及推门，母亲就急匆匆的从外面走了回来。

“你去哪儿了！”

刘母压低声音问他：“还指望你去帮我买酒，结果到处找你不见人！”

刘柏杨这时才看见了她手里拎着的全兴白酒。

“我去徐卫东家里了。”他伸长了脑袋：“家里来人了啊。”

“你姐单位的小廖来了。”

刘母匆匆忙忙的掏出钥匙开门：“你看你那脏兮兮的猴样儿，人家看见了像啥样子！”

“小廖是谁？”

他的话还没问出来，母亲就推开了房门。

“小廖，你久等了啊！”

刘母的声音洋溢着笑，提高了八度：“你看这都六点多了，还没吃上饭，饿了吧？”

茶几上摆着三杯茶，坐着的除了刘父和姐姐刘百灵，还有一个穿着西装的二十来岁青年。

他听到开门响动，立刻站起了身。

“不饿不饿，劳累你了大娘，跑来跑去的。”

这青年是个面容黝黑的瘦高个儿，看的出今天是着意打扮过，半长的头发沾了水梳的规规整整。身上的西装虽褶皱分明，但明显长了大了，坐着的时候还不明显，一站起来，那衣服便空空荡荡的挂在了他的瘦身板上。

他似乎很是紧张，两只手在裤缝上来回搓着：“大娘你快坐会儿…”

“没事没事，我锅里东西都好了，端出来就能吃饭了。”刘母说完便轻轻拉了拉站在她身后的刘柏杨：“叫人呐！”

“这是我弟弟刘柏杨，马上上高中了。”刘百灵的样子看着也与平时有很大不同，描了眉，脖子上还打了一根白色的纱巾。

那根白纱巾像两只跳动的兔耳朵一样，衬的她一张脸红扑扑的：“柏杨，这是我文化站的同事廖展鹏，你叫展鹏哥哥就行了。”

廖展鹏立刻接过了话。

“柏杨，老听你姐提起你，总算见到了。”

刘柏杨心里憋着笑：“展鹏哥哥好。”

“爸。”

刘柏杨刚一落座，刘百灵立刻又继续说道：“展鹏在我们文化站可受重用了，他学问大，文笔又好，好多稿子都是交给他写的，我们领导特喜欢他。”

“是吗！”刘父笑吟吟的转过头看着他：“小廖年少有为啊。”

“没有没有，大伯。”

廖展鹏一开口，就带着一股浓浓的下方乡镇口音。

他紧张的满脸通红：“百灵比我能干多了，我好多事情都要请教她的。”

“都是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刘父和颜悦色的笑了：“爸爸妈妈身体都还好吧？”

这时刘母正从厨房端着菜出来了，她提高嗓门插了一句。

“诶，小廖，你爸爸妈妈也是在淞县吗？”

“没有。”

廖展鹏忙挥了挥手：“我妈老汉儿都在老家务农。”

“那你一个人在淞县生活啊，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难啊？”

这时饭菜都已经摆上桌了，刘父拉着廖展鹏往桌边上坐下了：“你现在是住在文化站的宿舍吗？”

“是，大伯，四个人一间，条件好得很呢！”

今天的餐桌丰富的出奇，可刘柏杨刚在徐卫东家已吃了个盆满钵满，于是他瞄了瞄对面一脸战战兢兢的廖展鹏，一个坏点子生上了心头。

“展鹏哥哥，你千万别客气啊！”刘柏杨抬手就夹了老大一只盐水大虾，放在了廖展鹏碗里：“你试试这个，我妈做的可好吃了。”

他一放下筷子，便饶有兴味的等待着面前的这个土包子出丑。

廖展鹏果然愣住了，他盯着碗里带壳儿的大虾，举了好几下筷子也不知道从哪儿下手。

“小廖啊，来吃鱼。”

刘母暗暗的瞪了刘柏杨一眼，马上又换上了笑脸：“我用豆鼓烧的，你快尝尝。”

“就是就是。”

刘父也看出了廖展鹏的窘迫，忙打着圆场：“虾不吃也罢，我就一口都不吃那玩意儿，淡啦吧唧的没意思，来来来，吃鱼。”

刘柏杨正撇了撇嘴，廖展鹏突然开了口。

看的出他脸上还残留着一点赫然，但眉目间已经舒展了不少。

“我以前没吃过虾，见到过，但没吃过。”廖展鹏温和的冲着刘柏杨一笑：“柏杨，你能教我怎么吃吗？”

“我····”

刘柏杨看着廖展鹏真诚发问的脸，心下突然生出了一点枉做小人的愧意。

“就····就剥开。”他只好硬着头皮拿了只虾剥着：“喏，这样就好了，不吃头，只吃身子。”

“嗯嗯。”

廖展鹏学着他的样子剥好了虾，放进嘴里：“真的很好吃，很鲜美。”

刘母一颗提着的心放下了，她微微舒了口气，转头狠狠的剜了刘柏杨一眼。

“我妈老汉儿都是农民，我读大学的时候才第一次出我们那个镇子。”廖展鹏吃完虾，就像是给自己壮胆似的抿了一口白酒：“我上大学的学费，是我们村子里人把修祠堂的钱挪了一部分，剩下的，我老汉儿卖了头年猪才凑够。”

他这时的目光转到了刘百灵身上：“大伯，大娘，我跟百灵是大学一个班的，又都分配到了文化站工作，其实我们上大学的时候，就·······”

廖展鹏说到这儿时，一张脸已经臊的通红了，他又猛饮了一口酒，才继续说道：“我们家除了我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我老汉儿这些年除了给自己田里做活路，还包了别人几亩地， 我现在工作了，他们俩负担也就小了。我自己在文化站一个月工资是 46 元，参加工作两年手上存了五百元，这些钱以后等我和百灵结婚了拿来买铺的，盖的，办酒席·····可能还差一点，但我会继续好好存钱·····”

他一双拳头捏的发白：“大伯大娘你们放心，我肯定，我肯定对百灵好，啥子东西都不会缺她的，我，我·····”

廖展鹏说不下去了，干脆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刘百灵早已听得眼泛泪光，她眨巴了好几下眼睛，才脸红着嘟囔了一句：“这人真是的·····谁说我要嫁给你了·····”

“小廖，好孩子。”

刘父也大为感动，他大力的拍了拍廖展鹏的肩膀：“孩子，只要心地好，肯上进，一切都会有的，放心吧。”

“是啊。”刘母也叹息着：“只要你对百灵好，我们当父母的就一点话也没有了。”

“谢谢大伯，谢谢大娘，谢谢百灵。”

廖展鹏一张脸激动的黑里透红，他结结巴巴的谢了一圈，目光才落到了刘柏杨身上。

“谢谢柏杨。”

“你谢我什么啊？”刘柏杨还没从刚才的羞愧中走出来，他红着脸嘀咕了一句：“又不是我要把女儿嫁给你了······”

“刘柏杨！！！”

又哭又羞的刘百灵终于找到了个发泄的机会，她一巴掌狠狠的拍在了刘柏杨背上。

“你这破孩子！”

“王慧芳同志，我看刚才吃饭的时候你都没怎么开口。”

刘百灵去送廖展鹏了，刘父喝的满脸通红，他笑吟吟的站在正在洗碗的刘母身后：“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啊？”

“我能有什么想法，百灵自己都看中了。”

刘母叹息着关掉了龙头，双手将一摞叠起来的碗筷反过来甩了甩水：“也看的出小廖是个实心眼的好孩子，只是这家境是不是有点太困难了？”

“是有点，爸妈都在务农就算了，下面还有两个弟妹······”刘父想到这儿也微微叹了口气，他沉默了半晌，又笑着挥了挥手：“嗨，大不了结婚的时候我们老两口再多帮补他们两个。”

“结婚只是第一步，后面还要过日子·····”

刘母低身把碗筷放进了柜子，直起身叉腰想了会儿：“要不然，就让他们结了婚搬来跟我们住？总不能在宿舍里生孩子吧？柏杨过几年也要去读大学了，家里人也少了······”

“那不就是上门女婿了嘛！”刘父皱着眉摇了摇头：“不成，这不是明着打人家小廖的脸吗？我看要不然这样，他俩不是都在文化站工作吗？我到时候托人去问问他们站长，看能不能给两孩子结婚后分个房子。实在不行·····实在不行就租，这大院里空的屋子也不是一家两家，我们拿钱出来给他们租个房子，你看如何啊？”

“我看你就是早看上小廖了！”

刘母狠狠的在刘父脑门上打了个“拨浪鼓”：“还来问我的意见，自己其实早就满意的不得了吧······”

“嘿嘿嘿，老婆，我是真觉得小廖是个好孩子·····”

两夫妻正嘀嘀咕咕的说着，心怀鬼胎的刘柏杨走了进来。

他扒在门槛上，谄媚的拉长调子叫了一声。

“妈··········”

“你又要干啥？”

“我胶鞋都穿旧了，能不能给我钱买双新的啊？”刘柏杨表情柔顺：“你看姐姐的对象都穿雅安皮鞋了，我还穿双烂胶鞋，这不是丢你们人吗·····”

“什么对象不对象的！小孩儿嘴上没个把门。”刘母瞪了他一眼：“刘柏杨，你今天在饭桌上做的好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我·····”

“刘柏杨，拿别人的难处取乐，这可不是君子所为。”刘父也难得的冲他沉下了脸：“我要是下次再看见你干这种事，你就给我滚出去！”

“好好好！我再也不敢了。”刘柏杨照单全收，十分恭顺的点头又哈腰：“那我的鞋？”

“我看你不是穿鞋，是吃鞋！”

刘母嘟囔着去解腰上缠着的小口袋：“我告诉你，这双要是再穿坏了，你就给我光脚吧！”

“行行行！”

第二天，天都还蒙蒙亮的时候刘柏杨就起了床。

爸妈都还在睡觉，他在餐桌上留了张纸条，便打开了家门。

昨天母亲给他买鞋的有三元，从徐卫东那里刮来的又有三元，刘柏杨一边朝厂门口走，一边又把这把零零散散的钞票数了一遍。

“车票一元五，来回三元，吃顿饭几毛，说不定还能剩几块······”

刘柏杨一边在心里默算着，一边兴高采烈的往大院门口走去。

他还差一步踏出大门时，有人叫住了他。

“老刘！”

“杨杨哥哥！”

刘柏杨一回过头，徐卫东，蓝佳，还有罗小刚。这三人一人背了个小挎包，同样兴高采烈的朝他跑了过来。

“·······”

“你们来干嘛啊！！”

刘柏杨瞪大了眼睛：“谁让你们来的？？”

“徐卫东啊！”

蓝佳今天打扮的跟个瓷娃娃似的，穿着一条白底红点的的确良连衣裙，头上用丝巾扎着一个巨大的扑棱蛾子。

“徐卫东说你今天要带咱们去黄镇玩儿啊！”

“徐卫东······”

“老刘，老刘，你先别动怒。”

徐卫东低调的冲他压了压手：“虽然我答应你这事不外传，但我想了想，既然你要出去玩，何妨带上我们呢？我主要还是怕你孤单。”

“就是。”生的五大三粗的罗小刚也穿的一副要去喝喜酒的模样：“你一个人去有啥好玩的，不如咱们一起去。”

刘柏杨忍无可忍。

“谁告诉你们我是去玩的！！！”

“那你去干什么！！”

三人异口同声的反问他。

“我·······”

“老刘，别这么不合群嘛！”徐卫东再次当起了理中客，他伸开手搂住了刘柏杨的肩膀：“你看我们佳佳妹妹打扮的多漂亮，你舍得让她失望吗？还有，罗小刚大夏天的把呢马甲都穿上了，你说你要是不带我们······”

“我是因为感冒了。”

罗小刚的精心打扮被戳穿了，不由得恼羞成怒：“我妈让我穿的热乎点····”

“我前几天才看见你妈带着你上刘裁缝那儿新做的！”蓝佳见缝插针：“你就是想献宝！”

“放你妈的屁！”

“好啊，罗小刚，你敢骂女生！”

“你昨天还不是让你妈给你挑了一晚上衣服，我家就在你家隔壁，我都听得了！”

“罗小刚你胡说八道！”

刘柏杨的头又开始疼了起来。

“行了行了，求求你们了，闭嘴吧！”

“那你就是带我们去咯！？”

三人立刻停了战争，再次异口同声的问道。

“如果你们能一路上都不说话的话。”

刘柏杨大叹了一口气，缴械投降似的举起了手。

“我就带你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