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结束后,麻醉医生的战争才刚刚打响

时间:2019-11-07 12:45:49   热度:37.1℃   作者:网络

原标题:手术结束后,麻醉医生的战争才刚刚打响

在许多普通大众甚至部分科室医生的心中,麻醉医生的工作内容是空白而轻松的,是「打一针麻醉药就可以下班了」

事实是TA 们每天的工作都需要紧绷神经,TA 们面对的战争时间跨度往往更加漫长结合国内麻醉医生数量不足的现状,我国麻醉医生不得不承担更加繁重的压力与超负荷的运转。

在这个拥有 14 亿人口的国度里,有 9 万人选择在手术台旁默默守候。TA 们与大部分人素不相识,却在机体最脆弱的时候陪伴着你。

2019 年 11 月 1 日,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瑞金医院麻醉科医生江金健不幸离世,终年 30 岁。

谨以此文缅怀江金健医生,谨以此文献给所有奋战在医疗事业一线的医务工作者。

本文作者:凌肯

麻醉医生按下暂停键,苏醒开始了。

静脉泵中乳白色的丙泊酚停止泵注,缓缓下降的镇静药浓度就像退却的潮水,将安然入眠的病患卷向沉重的现实引力。不久之后,他将醒来,继续面对残酷的人间。

台上的外科大夫眼里满是疲惫,长达十个小时的夜台手术结束,身体和精神双双跑完马拉松,现在是讨论夜宵、回味术程的时间。绷满的神经明显松弛下来,他们最紧张的时刻过去了。

但麻醉医生的考验还远未结束。

就像满载而归的远洋渔船,经历了惊涛骇浪与辛苦劳作,港湾里灯塔的光芒已柔情在目——只有船长知道,湾岸前绵延的暗礁旁散落了多少残骸,想要安全到岸,还需打起十二分精神。

病人的血液与肝脏内,无数药理反应正在悄然上演。[1]

每一次复苏,都是久别重逢

丙泊酚浓度的迅速下降让美梦碎了,这种与 Michael Jackson 死因纠缠不清的镇静剂是安眠的使者,是逃避现实的乌托邦。

Michael Jackson(图虫创意)

当它扼住脑干网状结构上行激活的通路,再严重的失眠者也会悄然入睡,再痛苦的现实也会融化成迷幻的梦。当剂量足够大,输注足够快,它能让你遗忘世上一切不愉快,但代价是呼吸与心跳被一同遗忘。[2]

随着镇静作用的消逝,模糊的意识渐渐复苏,台上的肉体开始感知与记忆,从听觉到触觉,各种生理反射渐次从抑制中恢复。

麻醉医生要做的,就是见证面前的病人重新学会呼吸,学会咳嗽,学会睁眼,学会运动,也无奈地见证更多痛苦的降临。

监测显示,血液中的肌松药物早已代谢完毕,神经肌肉接头处的乙酰胆碱重新夺回自己的领土,缩小的瞳孔逐渐放大,呼吸道的平滑肌在默默收缩。

很快,数亿次呼吸练就的肌肉记忆让呼吸肌幡然醒来,汇合成一次又一次微弱又努力协调的吐纳,与麻醉机那单调而强力的机械通气对抗着,宛如剑指千军万马的孤独骑士,誓要自由。

这一切都被年轻的麻醉医生看在眼里。气道压力的骤然变化,病人体动的蛛丝马迹,面前的这条生命在抗争束缚他的枷锁——是时候解放他了。

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呼吸机环路被暂时打开,顺着气管导管,一根吸痰管被小心置入,深入到导管尽头的气管,吸引出粘稠的痰液。

吸痰——将呼吸道黏膜腺体分泌的体液排出,防止引发更严重的呛咳、堵塞气道甚至窒息——注定是痛苦的过程,特别是当患者的口中还捆着一根深入肺脏的管腔时。[3]

前一秒还是神游太虚的仙人,后一秒就在剧烈的呛咳中铩羽摔入人间。发现口中有异物的恐惧,不亚于电影里被异形寄生的桥段。

醒了,这下是真的醒了。

剧烈的呛咳让病人憋红了脸,急切的呼唤响彻耳边,突然涌入的巨量信息让大脑几乎宕机,冥冥间竟涌出一种类似午睡惊醒的荒谬感。还来不及思考,另一种强大的存在展现了它的意志。

腹腔内脏里,切口皮肤处,被激活的神经纤维疯狂输出着脉冲电流,顺着髓鞘的高速公路涌入大脑皮层,贯彻着人类进化过程中伟大的保护机制:疼痛 / 逃避。这些尽职的细胞正忠诚地履行着警告的职责,疼!有危险!快跑![4]

疼痛来了,这是人性真正的敌人。

图虫创意

镇痛药,现代医学创造的核武器

疼痛的威力如此巨大,能让妙龄少女撒泼国骂,也能让纹身大哥嘤嘤泪下。

疼到变形从来不是一句玩笑,疼得死去活来或许真是性命有虞,手术室从不意外拳打脚踢与狂呼乱叫,也总有可怜的人们挣扎着摔下手术床,狂躁地拔出留置针。在疼痛面前,道德与自尊毫无意义。

幸好,麻醉车上的弹药储备很充足。

分类抽好的镇痛药在注射器中整装待发,阿片类药物静悄悄等待着,期待进入静脉,前往脑干孤束核、下丘脑、蓝斑与受体进行亲密的约会。

阿片类镇痛药,这现代医学创造的核武器当量极高,它们在掌管人类情感与精神活动的大脑皮层里施展着魔法,若干蛋白质构象的可逆变化,内啡肽分泌曲线的短暂震荡便让无边的欣快感直冲云霄。

这时,无数疑问正涌上麻醉医生的心头。提前给予的镇痛药看来是杯水车薪,还要继续用吗?用哪些?用多少?

如果镇痛不足,剧烈的疼痛会继续折磨这位老年胰腺癌患者,让不得不在深夜毫无尊严地嘶吼。然而一旦药物过量,阿片类镇痛药强大的呼吸抑制作用会摧垮脆弱的自主呼吸,苏醒不可避免的延迟,继发更严重的并发症。它是疼痛患者备受摧残后的久旱甘霖,也是让瘾君子堕入地狱的催命神符 [5]

犹豫并没有持续多久,适量的镇痛药极大缓解了面前这个消瘦老人的痛苦,理智从谵妄中恢复,呛咳被有效抑制,听得懂医生的指令,可以正确动作——是拔管的时候了。

没有更多犹豫,明确操作规范后气管导管沾着粘稠的痰液拔出咽喉,就像修完房子拆除脚手架,这个动作通常代表着麻醉结束,总算结束了。

——不对!呼吸不对!

麻醉医生刚刚舒展的眉头再次锁紧。

气道!气道!气道!

刚刚还呛咳出高额潮气量的老人此时静悄悄的,那么安详、平静,只是忘了如何呼吸。

呼吸遗忘、呼吸暂停、呼吸抑制…….一连串触目惊心的并发症名词跃入脑海,麻醉医生有些慌乱,却牢牢记得一个词:气道!气道!气道!

无论是呼吸中枢抑制导致的驱动力不足,还是分泌物太多堵住呼吸道路径,保持气道畅通是一道死命令。

缺氧往往是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老年患者在缺氧几十秒后,神经中枢和重要脏器便会纷纷陆沉,生与死的天平歪向一边。

顾不上这么多了!赤手掰开牙齿,放进口咽通气道,顶举下颌角后娴熟地托起氧气面罩,监护屏幕上的氧饱和度已经跌到 85%,单调而刺耳的警报像是夜半索命的鬼。

一边托着下颌,一边紧张的呼喊病人的名字,麻醉医生有些窘迫,心中懊悔对老年病人复苏风险的低估。是肝功能不好,代谢麻醉药物能力下降?还是病人多年抽烟导致的肺功能障碍?

台下轻松的空气不觉间被抽空,所有人都意识到,船到不了岸,此前所有辛苦的努力都会白费。

ICU 在联系,拮抗剂已经给药,托下颌关节不是个轻松的活计,麻醉医生的手指正在逐渐失去知觉,和重力拉锯的双臂微微颤抖。

要不,二次插管?但这意味着更多的气道伤害和更长的苏醒时间,还免不了去一趟 ICU,继发肺部感染的几率会大大增加。

恍惚间,麻醉医生耳边回响起刚入职时那位大佬鞭辟入里的教诲。「做麻醉,是门艺术,选择的艺术。你的每一个选择,每一次应对,都关乎台上病人的命!」

对面,二线麻醉老师刚放下听诊器。「呼吸音还不错,吸痰的效果应该可以,目前的问题就是药物代谢缓慢,自主呼吸和生理反射恢复困难……要不,插管送 ICU?你已经守了十几个小时,太辛苦了。」

几乎要点头的时候,麻醉医生突然想起谈话签字时家属满眼的期待,「我爸爸的命就拜托您了!您多费费心……多费费心……」已然佝偻的中年人止不住地弯腰,神色里满是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拘谨与讪笑。

图虫创意

「还是再等等吧,病人术后还要一大笔花销,去趟 ICU,买营养液的钱可能都难了」,疲倦的麻醉医生试着打了个趣,「我这没事。你看,氧饱也起来了,我自己找时间休息。」

「行,有事随时联系我,我去旁边诱导,那边等着呢。」走廊里的催促一声声传来,二线老师只得快步离开,去喂养其他嗷嗷待哺的台子。

生命节点前等待的守望者

天,已经鱼肚白了。

时间是精通游击的战术大师,在你全神贯注时如风一般溜走,又在你疲倦难熬时从角落里跳出偷袭。

但麻醉医生早已习惯这套伎俩,他深深地明白,自己就像在生命节点前等待的守望者,而面前这位旅人,只是略有迟到,但绝对不会缺席。

终于,台上的老人睁开了睡眼,用清醒而有尊严的意志,重新拥抱这个人间。此时,距离手术结束已经 4 个小时。

麻醉医生终于笑了,他嘱咐面前的病人平静呼吸,不要睡觉,「一会儿就能回病房见到家属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步履也开始蹒跚。

走出这扇门,麻醉医生与病人之间的联结就基本结束了。很少有病人知道,这位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的医生,陪你走过了怎样的一段路。

「幸好,病人没事。」

将病人送回病房后,这个蓬头垢面的麻醉医生终于有了难得的闲暇与放松。落地窗外,上班的人潮渐渐汹涌起来。

夜,结束了。(刘昱)

本文作者:凌肯 武汉协和医院麻醉科住院医师;首发于微信公众号 新青年麻醉论坛(ID:xqnmzcn)授权丁香园修改发布

致谢:本文经厦门心血管病医院麻醉科主治医师 王玉玺 交叉审核

文注

[1] 麻醉药物代谢不完全经过血液和肝脏,肾脏、肺等器官同样参与代谢,此处表述仅作代表。

[2] 2009 年 6 月 25 日,Michael Jackson 在家中静脉注射私人医生开具的丙泊酚后死亡,怀疑其死因与丙泊酚抑制心脏、呼吸有关。

[3] 气管插管是绝大多数全麻手术的必须步骤。全麻诱导后,在肌松药作用下呼吸肌停止自主呼吸,病人通过经口置入的气管导管,在呼吸机的作用下进行机械通气。合适的插管对位是良好氧合的基础。防止插管损伤及减轻呛管反应是目前麻醉临床研究的重要课题。

[4] 疼痛是脊椎生物进化出的重要生理反射,对族群生存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失去疼痛能力的个体往往会受到严重伤害而不自知,例如肢端神经受损的麻风病患者。

[5] 阿片类镇痛药是临床止痛绝对的一线用药,其临床地位是其他门类镇痛药难以替代的。虽然目前临床镇痛药已大大削弱了成瘾性,但其与毒品的化学结构只有一线之隔。防止阿片滥用,是全世界医疗系统面临的共同问题。

题图来源:图虫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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